第61章
“先生清減了!”姬央扶起梅縣令,輕嘆道, “當多多保重才是。”
梅縣令笑:“人有年歲, 如瘦竹才是福氣。聖上切勿擔心, 微臣看着瘦,手腳骨反比往常康健。人還是得多動彈,長坐在書案, 倒是百病千災的”
“這就好。”姬央笑了笑。
酒肆臨街,君臣二人支窗, 居高看着鬧市人來人往, 行商走販、書生游僧、雜耍伎人、說書的、賣肉的、算命騙人的, 一片繁華景象。
梅縣令見姬央看得有些出神,笑道:“聖上, 這芸芸衆生, 或高貴或卑賤, 或品性高潔或人品低劣,或仗義疏財或锱铢必較, 或朗月君子或猥瑣小人,或世族大家或商賈走販,或耕或讀、或騙或乞…皆是聖上的子民啊。”
姬央的目光掠過長街, 最終落到了樓下兜抱着幼子賣蔗漿的婦人身上, 她相貌尋常,體态微豐,大節之下買賣忙碌,幼子尚不知事在她懷裏哭鬧, 以致她有些手忙腳亂,一邊哄着幼子,一邊替客人舀上一碗蔗漿,待人飲盡将空碗放進另一個盛滿清水的桶中,順手接過一文錢擲進竹筒內,拿手在抹布上一揩,再一擡手拭去額間忙出的汗水,甩甩手,複又換上笑臉招呼起新客人。
“居有屋,饑有食,天下安矣。”梅縣令欣慰不已,“皇城巍巍,七十二行、上下九流,聖上眼中看到卻是街上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婦人。蒼生有幸得遇吾皇。”
姬央笑起來:“先生幾時也會說這砦錦繡之言?”
梅縣令大笑出聲:“不不不,在邊疆見到聖上 時,微臣便知上天不薄萬民。又有一位明君臨朝。”
姬央道:“先生口中的明君有弑兄之嫌。”
梅縣令道:“聖上,千秋功勳乃累累白骨鋪就,萬裏長城防外敵固疆土,磚牆間又藏多少血淚?太平盛世豈是唾手可得?乃黃土泥下無數英靈所成。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容微大臣大膽一句,明孝王之死與君王無關,乃天命所定。”
姬央不以為然:“先生不必粉飾,兄長非我所殺……半為命定、半為人力。”
梅縣令只笑不語,他有些相面之能,他心君認定的君皇從來都是姬央。看底下行人穿梭:“聖上比之早年越見沉穩,為君不易吧?”
姬央道:“心之所願。”他轉而問道,“先生,雲栖如何?”
“難啊。”梅萼清端正身板,“當年在邊疆,邊民性情蠻勇兇悍,亦常出義士豪傑。雲栖倒似未有開化啊。荀子曰:今人之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為君子;縱性情,安恣孳,而違禮義者為小人。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僞也。人之初,性本惡啊,雲栖種種因由下惡民集聚,不可收拾啊。”
“依先生之見呢?”姬央關心問道,“我曾翻閱古籍舊宗,雲栖也曾是魚米之地,水稻一年兩熟,富庶非常。就是不知是實載,還是虛妄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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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是虛言,雲栖在古朝時确是魚米之鄉,氣候合宜、土壤肥沃,水中魚肥地中稻香。”
“如今面目全改,依微臣之見:一者,是因着滄海桑田變遷,古朝時雲栖雖多水澤,卻不似今時處處池沼,應是地勢有所更改之故。微臣查了地志,再比對今朝,曾在泥沼中找到古時村落痕跡。”
“ 二者,便是人禍了,天下勢久合必分,九分必一,常有烽煙,觀過去百年皇朝變遷,有幾次兵禍致使百姓流離失所,四處游移覓一容身之所,雲栖是百民混居之地。”
“先生賜教。”姬央謙恭道。
梅縣令從懷中掏出一張輿圖攤開,是他近兩年在雲栖親堪查地形輔以助圖新繪:“聖上您看,雲栖非是丘陵之地,地平勢緩,縱有山丘也是矮小如包。但它多水路,密如蛛網,割裂往來。”
“本就百民混居,一處有一處的風俗,一處有一處的信奉,一處有一處的鄉音。不通達便閉塞,人既無交,便不相融,既不相融,便捏不到一處,更難教,無有教化,善以何存?”
“如微臣在澤栖,縣裏有一民,以魚民後人自居,不信佛不信道不信摩尼不拜火,他們不在地上居住,世世代代都寄居船上,打漁為生,人死便葬于水中喂與魚蝦。”
“倒頗為奇異。”姬央道。
梅縣令苦笑:“魚民居上游,中下游又住另一群民,依水而居,自稱水族,拜祖宗敬鬼神,靠水吃水,因此又敬河伯水神。月初月中月尾必在水邊載歌戴舞祭獻供品求水神庇佑。”
姬央道:“這兩民怕是水火不容。”
“聖上英明。魚民生死都在水上,上游漂下屍首,水族每見便要大怒,若逢水波不寧又降暴雨,水族便認定是魚居污了河水之過,族長就要糾結人手械鬥,不打個頭破血流絕不罷休。”
“當地官員無所作為?”姬央問道。
梅縣令道:“比起怕官,當地百民更懼的族長、族老、巫主。再兼混居之地,各有鄉音,話不能通。鄰村尚能言語一二,隔鄰便有如聽天書。微臣剛去澤栖時,當差差的差役都不知同僚嘴裏說的話是何意,還要書吏轉述。”
姬央聽得認真,親手為梅縣令沏了一杯茶,梅縣令忙恭謹接過。
“官弱吏強,他們在縣中時長日久早已成勢,又與各地族長通,反将官虛架在那,令出則怠,敷衍了事,甚者,當衆羞辱。”梅縣令嘆道,“雲栖無治之地。”
姬央道:“先生受苦了。”
梅縣令連聲道:“當不得吾皇如此誇贊。微臣在澤栖還算混得開,也收了一二能吏,摸清了一二底細。”
姬央拿起輿圖細細撫摩,問道:“先生看這腐朽之地可化神奇 。”
梅縣令笑着道:“天下寸土皆吾皇所有,天下諸民皆吾皇子民,吾皇可要棄子民而不顧?雲栖之民,惡,可聖上,雲栖之民,亦苦啊。 ”
姬央道:“治一地,非朝夕所成,亦非空言可得?雲栖積弊之深并非一年半載,自元祖之時就聽之由之,任其随波逐流,朝中百官亦多有考量顧慮,與朕是兩相制肘。”
“聖上承位之時,曾令示天下,三年不改上皇政令。”梅縣令沉吟,“聖上多有不易。”
姬央笑了笑:“國不可一日無君,天不可雙日臨世,先生放心,上皇那邊不必憂慮。”
梅縣令喜形于色,撫掌道:“大善。三載不易政,實乃英明之決啊!”
姬央道:“雲栖非易事,雲栖之地,朕亦盼它名符其實,有勝景醉人心,有魚米飽人腹,可留浮雲停栖。先生熟知雲栖,朕想将栖州盡數托于先生之手,如何?”
梅縣令搖頭:“不可,雲栖重症,非虎狼之藥不可治,微臣不是那味藥。”
姬央笑道:“先生是有舉薦之人?”
“正是。”梅縣令搓了搓手,推象走馬,“就聖上不允。”
姬央略有些吃驚,道:“先生只管道來。”
梅縣令狡黠一笑:“臣薦樓将軍二子樓淮祀。”
姬央不由皺眉:“阿祀黃口小兒,雖有幾分機敏,跳脫随性,縱是我這個舅舅再多偏袒,也要說阿祀不曾幹過半件正事。”
“亂拳方能打死老師傅啊。”梅縣令道,“亂病還得亂藥醫。微臣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未進城便遇上二郎君,又有幸得他仗義援手,微臣看二郎行事雖無章法,最後卻是水到渠成。”
再明的話就不好說喽,樓小子好歹也是姬央的親外甥,不比兒子差什麽,他總不能說他就看中樓小子性子壞、嘴巴毒、做事絕、不要臉、為人無賴,靠山還牢靠。說直白點,只要樓淮祀不想着造反,他全身都挂滿了免死金牌,輕易想死都死不了,拐他去了雲栖,縱是大刀闊斧,行争議之事,他也罩在金鐘罩裏面,絲毫無損。
“聖上,小郎君心中自有正義啊。”梅縣令正言說着虧心話。樓小子正不正義的,他其實也沒看出來,随性灑脫還是有幾分的,這樣的人,魚肉鄉鄰,為禍一地之事,定做不出來。
姬央就有些頭疼,讓樓淮祀去管一州之地,實在是有些不大靠譜:“先生給朕出了難題,阿祀無官無職無有所成,朕将如此重任交托,百官怕是不服。”
“聖上,雲栖又不是什麽好地方,從來都是貶斥之地。”梅縣令笑着道,“以微臣之陋見,聖上若真讓小郎君遠離禹京,怕是不少人拍手稱快。”
“先生知得倒是不少。”姬央看他。
梅縣令仍是呵呵笑,道:“聖上,微臣想為聖上的萬裏江山添上一座糧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這麽說阿祀是利器?”
梅縣令點頭:“微臣鬥膽。他确實是利器,且是神兵。”
姬央道:“先生不怕這把利器不順手?”
“無妨無妨。”梅縣令擺擺手,惬意道,“若是功成,斷掌斷臂亦無妨。”
“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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