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賈先生背着手,讓坊中一幹小厮按個站好, 揪了一個滿臉瘡疱、嘴角潰腫的小厮, 笑眯眯問道:“火氣壯啊?唉喲喲, 這一臉一臉的疱。”

小厮不知自己做錯了啥,忐忑地撓撓頭,小心道:“我體燥, 這兩日又與幾個兄弟吃吃吃……了點狗肉。可不是偷的,它咬傷了人, 被它主人家打死了。”

“火壯還吃狗肉?啧啧。”賈先生搖搖頭, “就你了, 少吃水,更不許如廁, 憋不住, 尿這。”他邊說邊将一個陶罐塞給小厮。

小厮半張着嘴, 靈光一閃,小聲問道:“ 賈先生, 莫不是我這尿能驅邪?”

“驅屁個邪。”賈先生推開他,移過一碗濃茶,指了一下, “看到沒, 你這尿與這茶,就那麽一和,再往那畫上一刷,這色和這味, 就出來了,咱再埋地底漚上一段時日,可不成了?”

小厮嘴都歪了,看看畫,再看看賈先生:“這畫不是要賣給貴人的?還漚出味來?”

“百年之物,随葬之品!”賈先生搖頭晃腦教訓,“這陰宅棺椁裏挖出來的,哪有什麽好味。不單畫品,如九竅玉,塞嘴塞肛,還能香氣撲鼻不成?”

小厮抱着陶罐,再瞄瞄那碗濃茶,肚裏有點反胃,捂着嘴跑了 。

賈先生哈哈直樂,往院中老樹下一躺,拿了一盤子脆離叫小童烤着吃,正自在,外頭喝來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衣小仆,大呼小叫道:“先生,先生,小郎君在鬧集雇人去栖州呢,在街上貼了好些布告,凡是有一技之長的、能走得長迢遠路的,盡可去小郎君那試上一試,工錢豐厚。如今滿街都傳遍了,好些做木工瓦匠的都去一看究竟。”

“百工?”賈先生吃了一驚,忙坐起身來。

小仆說起熱鬧,嗓門都高了不少,手舞足蹈道:“可不是,不拘是食手還是泥瓦匠,打鐵的做豆腐的,連做棺材的都有去呢。”

賈先生一驚之下扯掉了自己的一根胡子,痛得直咧嘴,嘶嘶吸口氣,猶豫了一番,終是道:“走走走,去看看。”

小仆樂得再去湊熱鬧,高高興興地前頭領路。樓淮祀如今是腰纏幾萬貫,包了一家酒樓,在樓前一字排開案幾,幾個經驗老道的管事坐鎮,兼幾個賺筆頭錢的書生在那記名姓。

酒樓前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就擠了一群人,泰半将信将疑,又有不知栖州何地的在那四處打聽。樓淮祀收拾得人模狗樣,一身錦繡,襯得玉面紅唇如同神仙公子,他還嫌氣勢不夠,将姬冶也拉了來,皇三子全副武裝出行,儀仗親衛侍婢一樣不少。

姬冶一張俊臉烏漆抹黑的,念在樓淮祀要去鳥不拉屎的地方當官,死死摁着脾氣不發火,坐那充當門面。

“你別拉着一張臉啊。”樓淮祀還不滿挑刺,“人都給你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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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冶擡眼,低聲回道:“皇家兄弟不值錢,更別說是表弟。”

樓淮祀哼了哼:“哪來這般多抱怨,要不是五舅舅不肯,我還不找你呢。”姬殷在民間吃喝玩樂的名聲遠揚,又常在街集晃蕩,禹京一個賣豆腐的早起都有可能撞見花枝招展的姬殷,再眩暈在憫親王的仙姿之中。因此,禹京百姓不怎麽畏懼姬殷,反頗覺親切,要是姬殷肯來坐陣,定能招徕能人無數。

樓淮祀越想越不甘心,倒倒眼看看如殺神似得姬冶,長籲短嘆,招手叫一個管事,道:“去找個壯力小厮敲敲鑼,我們雖張了布告,識字的人少,怕是不清楚來龍去脈,你去,把事細說說。”

管事出身将軍府,吞吞唾沫,打眼看越聚越多的人,腿肚子都有點打飄 ,生怕鬧出事來。

姬冶一瞪眼:“讓你去你就去,慌什麽?”

管事吓得一哆嗦,皇三子可不是個和氣人啊,犯他手裏,白死不說還得牽連家人,再不敢遲疑,挑了一個牛高馬大的小厮,“锵锵锵”地了一陣敲鑼,自己往高處一站,扯着喉嚨:“我家小郎君少年天資,得聖上欽賞,要赴栖州任官,這個嘛……”

這個嘛他家小郎君貪圖安逸,生怕屋不好,行簡陋,食只飽腹,飲只解渴,一年三百多日,只有受苦沒有享樂,有心要帶百工去修好屋打好車造園子種奇花,力求在鳥不拉屎的雲栖也是照掉醉生夢死……

“我家郎君心憂雲栖民生,那處不比京中,各種艱辛困苦,啊呀,那真是苦湯子裏熬着啊。我家小郎君既做了父母官,自要為百姓謀劃。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指頭生得再全乎,也只得十個,無幫手不成事啊。因此,我家小郎君廣招能人,不拘你何等身份,是貴是賤,不拘你是會紮燈籠還是會刨死人坑,凡有一技之才,能他所不能,皆可來這記下名姓。四年在外,吃住不愁,包死包傷,工錢比之禹京,翻上四番。常言道:父母在不遠游。無家累者最佳,但有家累亦無妨,上無高堂要膝前盡孝卻有妻兒照料的,你大可舉家同行嘛。與我們小郎君一道去,過個四年,再一道回,美事啊。”

姬冶皺着眉,樓家這個管事生得肥頭大耳小圓眼,站那搖着頭晃着腦,堆着假笑,怎麽看怎麽奸滑,問樓淮祀:“你家這管事,真是奸佞嘴臉,八成頗合你胃口。”

樓淮祀深深嘆口氣:“老齊還是少了份機智啊,什麽心憂栖州民生,這等诳騙之言就不訴之于口。這不是将我往虎背上送?”

姬冶又冷哼:“你倒是坦蕩,在我面前就說為官不作為。”

樓淮祀環着手臂,摸着下巴,道:“內裏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是被算計。不過這幾日我多想了想,這裏頭似乎還有鬼。舅舅将我拎雲栖去許是就讓我當擺設,說不定另有安排所圖。”

姬冶沒好聲氣 :“你還揣測起阿父的聖意。”

樓淮祀道:“舅舅從不走廢棋,我自覺我這顆棋挪得有點古怪,只是,我想了半天沒大想通裏頭的關節。”

姬冶心裏也滿是疑窦不解,只是,也如樓淮祀一般想不明白前因後由。

賈先生與小仆來時表兄弟二人坐那神色凝重,似在深思生死大事。酒樓前已被圍個水洩不通,不得不叫壯丁 出來不許衆人推擠。

“小郎君這是……”賈先生擠進樓中,先跟姬冶行了禮,這才似有意似無意道,“小郎君這陣仗擺得有點大啊。”

“老賈,來來來,坐下共飲一杯。” 樓淮祀很是熱情地招呼。

“這可不敢,小人什麽路數敢在貴人跟前就座。”賈先生連連搖手。

姬冶對樓淮祀結識得各種千奇百怪的人早已見怪不怪,雞鳴狗盜也自有用處。

樓淮祀也不為難他,笑道:“老賈,你故籍好像就是栖州的。”

賈先生舔下幹癟的唇,摸摸胡子,道:“回小郎君,小人故籍确實是栖州的,離家早,鬓白不說鄉音都改了。小人得知小郎君任了栖州的知州,這本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栖州嘛……小人……就不恭喜小郎君了。”

樓淮祀盯着賈先生一張老臉半晌,直盯着賈先生往後退了好大一半,笑道:“老賈,不厚道啊,你可是簽了身契給我的,竟不随我去栖州?”

“不不不……”賈先生結結實實吓一大跳,忙道,“不不,這……小人這不是要幫小郎君做買賣嘛。今日新得了一張畫,是前朝童之橋的, 《千山萬仞圖》,其勢之險,其山之峻,其雲之渺,令人嘆為觀止,拍案稱奇啊。”他越說越得意,見姬冶投來詫異的目光,收起笑臉,一本正經解釋道,“盜墓賊盜的。”

樓淮祀摒去他說的諸多瑣碎話,直問:“老賈你這是不願回故土啊。”

賈先生勉強一笑,吱唔道:“小人在栖州無親無眷,連個老墳都沒有,回去做什麽 ?倒是在京中,雖茍安一處,亦有三五知交,還有阿罪呢。”

“你那幾個知交關老巴,張叔等人,都要随我去栖州,連謝罪我也要帶了去。”樓淮祀托腮笑道。

賈先生驚愕,有點木讷地立在那:“這……關老巴他們也要去?”

樓淮祀點頭:“關老巴他們都說了,要随我出生入死。”

賈先生撚着胡子,竟是不知所措:“那阿罪?”

“師叔有心撿起歧黃之術,許謝罪的呆症有法可想,再說,沿路也好訪訪名醫,問問巫藥。”樓淮祀見他臉色灰敗,安撫道,“放心,我是成婚攜妻同去的,我娘子自會照料好他。有我師叔,有我娘子,不比你這個半截脖子黃土下的糟老頭更周到?”

賈先生又是一呆,虛應:“小人非是此意,只是……只是……”

“要不你同去?”樓淮祀揚眉。

“我這一把老骨頭,哪經得這般折騰啊。”賈先生苦笑,“這作坊中還有一堆的事呢,也不好半道丢下不管。小郎君,阿罪除卻呆症,也見不得日頭,好似不太合宜長路奔勞,不如将他留在京中?”

樓淮祀輕笑一下,似要開口要答,卻又閉上了嘴,起身道:“老賈,這不過些些不事,過後再提,我在外頭看到熟人了,打聲招呼去。”

賈先生風幹桔子皮的臉立馬又皺巴了不少,見樓淮祀已步出酒樓,歡快地跟人群中一個半老酸儒喊道:“這不是老梅嗎?你我一見如故,奈何半途生變,不曾細交,啊呀,怎麽也要把酒言歡一場,說說你做官的那地界。不好,我忽地想起一事,我好像是你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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