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注目

傍晚時分,節目進行開錄前的準備工作。

作為咨詢小組的成員,林周等人是不需要入鏡的。他們的主要職責是在錄制開始前,對參與節目的患者嘉賓進行心理疏導。

對話非常模式化——

“知道你參加節目的目的嗎?”

“現在情緒如何?”

“有在服藥嗎?”

……

林周拈着主辦方準備的溝通稿件,眉頭越蹙越緊。

她的結對嘉賓是位化名金金的16歲少女,秀秀氣氣的小姑娘坐在她對面,目光微微閃躲。

這項進程之前,她和李老師等其他夥伴有過短暫的溝通,大家對于這檔節目看法不一,共識則是“受人之邀,與人辦事”。

她彎起嘴角,對少女露出燦爛友善的笑容,開口的第一句話并沒有依照模式來。

“追星嗎?”

金金搖頭。

“有一直堅持的愛好嗎?”

繼續搖頭。

“你看今天這個節目錄制現場,扛攝像機的,對臺詞的,會不會覺得很有趣?”

Advertisement

遲疑地點點頭。

林周了然:還是個很典型的小女生。

“是自己報名這個節目的嗎?”

“媽媽讓報的。”小聲咕哝。

“媽媽今天來了嗎?”

金金微偏過頭,視線轉向休息室對談角的玻璃窗外。一個中年女人朝她們揮了揮手。

“那自己想參加這個節目嗎?”

搖頭,又點頭:“有志願者加分,出國讀書可以用得上。”

“……”林周腦子裏劃過幾道黑線:這女生好像沒有特別重視自己的疾病。她剛要開口繼續引導,金金補充了一句:“而且,我想認識更多的病友,讓我确定自己,并不是不正常。”

……

在小組結束前期疏導工作後,林周和幾位夥伴碰頭,了解到了其他參演素人的動機:有的是努力想與外界建立連接,有的是對節目本身抱有一點興趣,還有一個原先在會計事務所就職的姑娘一針見血:現在很多人對我們這樣的人有誤解,覺得我們矯情、偏激、沖動、危險,一言不合就尋死。我想讓大家知道,我們只是生病了,一種比較難治愈的病而已。我們跟帶着非傳染慢性病生活的普通人一樣。

林周浏覽着筆記本上整理出來的對談內容,之前對節目組“博眼球、賺噱頭”的看法略有改觀。

之後,由五位明星配對五位素人的生活體驗節目正式開錄。

天已全黑,山莊沿路的燈盞明晃晃地亮起。林周從休息室望過去,熒白光圈中飛舞的蚊蟲清晰可見。按照流程,今晚參演者要在半山腰露營,之後去山頂看日出。

林周所在的咨詢小組待命到零點,錄制現場未發生心理危機事件。他們接了節目組通知後便結伴回了賓館洗漱休息。

賓館走廊上,林周猶豫了一瞬,還是快步追上前頭獨行的李涵清:“李老師,我能知道大家為什麽要來參與這樣的節目嗎?”

李涵清背手偏過頭,鏡片後的眸光在廊燈下微閃,半開玩笑:“小林似乎對我的安排很有意見?”

林周語塞:“我只是……不太理解。”

作為心理學專業的教師、專家和研究人員,咨詢小組的成員應該很了解這次節目的“素人”群體,也更清楚這種所謂“真人秀”會給他們帶去怎樣的影響。

“到底是負面影響還是正面的不是還未知嗎?”李涵清如是回答。

“在不違背職業操守的情況下,能讓我們關注的群體被更多人關注,目前的我認為,是好事。”

林周總覺得這話哪裏不對,卻無法反駁。

李涵清笑笑:“早點休息吧,有什麽問題有老師頂着。”

面對仍一臉困惑的愛将,他心下嘆息。他率領的科研小組一直面臨經費問題。因此,這檔節目背後任何一家贊助商和資本勢力都不是他能輕易放棄和得罪的。

而這些,也是他不能對這個年輕女孩如實相告的。

林周是被電話鈴聲驚醒的。她摸過案頭的手表,夜光指針顯示着清晨四點多,她只睡了三個多小時。

電話那頭語聲焦急:“小林老師,麻煩來幫勸下我們的嘉賓……”

她囫囵聽懂個大概,挂掉電話後用惺忪睡眼掃視了一圈賓館房間,另張床仍空着。然後,她大腦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她的室友,應該就是此時正在露營的素人嘉賓裏的一員吧。

她匆忙穿衣,胡亂套了個薄襯衫,抹了把臉奔出房間。

天幕呈青黛色,半山清涼,林梢間霧氣漸升。林周與半山腰的節目組彙合後,東邊的天際已吐出一線魚肚白。

她的結對嘉賓金金臨時變卦,不願意與大家一起登頂看日出。

然而,與節目主創期許的相反,林周剛一到達,便輕聲诘問:“你們幹嘛要勉強她呢?”

一個小辮兒高大男揮了揮手裏的臺本:“什麽玩意?上頭這麽寫,我們就得這麽拍。現在,全組都在等她一人,怎麽拍?”

林周回想看到的節目組人員名單,猜想他應是導演杭沫。她語氣未改,依然不緊不慢:“杭導,真人秀不就是為了呈現他們最真實的狀态嗎?現在,金金就是不想去。這是她最真實的反應啊,不是矯情犯懶想耽誤大家進程,她不想,不願,沒有意志力去做這個事。你們不能因為想拍到大家其樂融融看日出的畫面而虛構他們的真實反應不是嗎?”

她一口氣說完,這才發現周圍鴉默雀靜,主創人員、參演嘉賓和志願者全都默契地一語不發,似乎在思索她話裏的意義。

杭沫揚高了眉毛,嘴角叼着的煙蒂在薄薄的晨曦中半明半暗。

片刻後,他忽地笑了:“來,麥給你,監視器給你,你來導。”

剛有些松懈的氛圍又緊張了起來,數十雙眼睛投過來,注視着林周。

林周愣了愣,脫口而出:“我不會。”

“噗……”見她如此遲鈍實誠,并把杭沫的氣話當了真,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哄笑。

杭沫也氣笑了,右手拈了嘴邊的煙頭扔在地上。

林周又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山林裏是不可以吸煙的。”

“我說你這小姑娘怎麽這麽死板……”

杭沫拔高的嗓門突然被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堵住:“我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啊。”

陳佑舟抱臂倚着帳篷旁的樹:“真人秀一旦失去真實,就沒有了秀出來的意義了。比如我現在最真實的想法就是——困,想睡覺。睡眠不足随時想補覺就是我們身為藝人最真實的日常。”

似是為了佐證自己的說法,他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帶得條紋襯衫下擺縮了好一截上去。

杭沫啞然。對于這個制作人李哥特別關照過的藝人,他一時還真說不出重話。

這番話激起千層浪,藝人組的其他成員紛紛表達着意見和建議。最終節目劃分了AB組,A組拍攝“其樂融融看日出”,B組拍攝“無精打采鬧情緒”。

在帳篷裏陪伴開解金金的林周意外地入了鏡。

正如她所學習了解到的那樣,金金就是突然喪失了參與集體行動的意志力。她抱膝蜷縮在雙人帳篷裏,像一顆紋路緊實的蝸牛殼,想要隔絕外界所有的聲與光。林周試探地握住她的手,仰臉望着東邊的天空,和聲細語地對她說話。她忽略旁邊帳篷時不時投來的、陳佑舟的視線,從金金的高中課業聊到她想去的大學和想學的專業,對方終于慢慢有了回應。

五點近半,一絲金線破開天頂,粼粼日光瞬間染透樹梢,新的白晝到來。林周偏過頭注視着少女驚奇觀望的臉龐,見她唇角漸漸上揚,心頭略感寬慰,神情也松懈下來。

過了一會兒,劇務過來通知山頂的A組人員即将陸續下來彙合,林周的任務已達成。她又小聲和金金說了兩句話,便出了帳篷打算回賓館。

一旦卸下心頭重負,林周才覺出萬分困頓。她挂着一絲沒收住的笑打了個呵欠往山路方向走,剛走出兩步肩膀便被人輕拍一下。

回頭看到陳佑舟的瞬間,她的臉立刻肅了起來,斂住了原本松松垮垮的表情。

對方倒是一愣,似是沒料到她變臉如變天,不過還是很快地好心指指她的右眼角。

林周的心都要跳到喉嚨口了,一股難言的窘迫燒紅了她的雙頰。她本能地以為他注意到了自己右眼角的痕跡,直到陳佑舟彎腰對她說:“沾到東西了。”

他身後,助理匆匆趕來,拉走了自家藝人。

林周擡手摸過去,一縷棉絮粘在她的指尖,是化妝棉的纖維。

想多了。

短褲口袋裏的手機就在這時響了起來,鈴聲清亮震撼: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獨的島,

潮起時做自己的王,迎風微笑;

等下一次落潮,

與海岸擁抱,與人群相交,

讓心聲乘上鷗鳥,

吶喊,嘯叫,

劃破夜空,直至破曉”

林周看了眼來電人,這才想起忘記和母親報平安。她趕忙按下接聽鍵,并未留意不遠處的陳佑舟因這段鈴聲停住腳,疑惑地回身望了過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