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少女的珍寶
親友互助小組活動正式開始。
于熙瑤剛要發表開場白,後頭的門倏地打開,顏佳奇伸個腦袋進來,在一屋子的視線注視裏不好意思地點頭報以遲到的歉意。
他快步走進來,二話不說地來到長凳上林周的旁邊坐下。
姜深本來正小聲向林周探問考核的事,被他一擠,身子靠向另一邊的手鏈少女。
少女立刻敏感地挪過去一點。
林周表情僵了僵,隔着顏佳奇對姜深說:“周一晚上吧,我跟于老師申請半個小時考核一下。”
她的視線掠過化名“海寶”的少女,見她依然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腕上的手鏈,面龐的驚悸一閃而過。
到了參與者分享故事的時候。
之前顯出幾分坐立難安的顏佳奇安靜了下來,拄腮專注聆聽來賓們的人生故事。只在視線對上林周側臉的時候,有瞬間的恍神。
他一手在下頭狠掐了把大腿,挺直了脊背。
這一期的參與者多半都是沒能及時發現身邊親友異樣、錯失挽救他們良機的人。
分享過半,活動室裏的唏噓聲與舒緩的背景音樂輕輕碰撞。
圍坐在一起的人們輕拍對方肩膀,互遞紙巾,用無聲的動作傳達陌生的溫暖關愛。
顏佳奇抽了幾張面紙往林周手裏塞。林周轉過臉,有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她神色平靜,眼中雖有微微波動,卻沒含淚。
“……”顏佳奇尴尬地收回拿着紙巾的手,往另一邊的姜深探過去。
Advertisement
姜深早就自己拿紙巾吸溜鼻子了,眼睛直盯着此時正做分享的一位阿姨。
他愈發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好按在自己的人中上,故作鎮定地掩飾尴尬。
那個雨夜裏,一路都在他身旁默默流淚的無比感性的林周,仿佛只是他的幻覺。
到了林周這一邊做分享了。少女海寶面色猶疑,注視着于熙瑤遞來的話筒期期艾艾:“今天我就是來看一下,有點好奇會幹什麽……”
這顯然是托詞。中心每次的親友互助小組通知都會推送詳細的活動流程。
海寶低頭扭着手,看起來十分局促不安。
于熙瑤愣了下,顏佳奇适時地接過話筒,對在場的其他來賓們說道:“我來簡單說說自己對于自殺救助的一點感悟吧。哦,我姓顏……”
他機智的反應維系了活動室裏一直平和溫馨的氛圍。林周偏過頭,視線擔心地跟随着旋即離座的海寶。
她看了眼于熙瑤,在她的點頭示意中追出門去。
少女伫立在走廊盡頭,緩緩歪向一旁的牆壁。左手腕上的珠子在幽暗中發出微弱的光。
“手鏈,很漂亮。”聽到林周開口,她像頭受驚的鹿,立刻轉身瞪視着她。
林周揚起一個弧度大大的笑容:“你很珍惜這串手鏈呢。”
海寶低頭不說話。
“可以跟我說說關于它的故事嗎?”
見海寶一徑沉默,林周知道她還沒打開心防。想了想,她走上前,雙眸與她平視,誠懇地開口建議道:“你來的時候,經過外頭的小花園了嗎?我們去那裏坐坐好不好?”
十月金秋,花園裏的盆菊開得正豔。
海寶的目光驚奇地流連在腳邊的一盆綠水秋波。
下午三點多鐘,陽光透亮。林周和海寶并肩坐在小花園的藤椅上,板鞋底踩着細碎的樹影,後背頂着飒飒的風。
過了好一會兒,見海寶面上浮現笑容,她柔聲開口:“喜歡花?”
海寶猶疑了一瞬,點點頭。
“我也喜歡。最喜歡紅色的波斯菊。後來朋友告訴我,它的花語是堅強。”
海寶絞着手,沒吭聲。
“我覺得今天來參加活動的大家都很堅強。你呢,有沒有被誰的故事打動?”
少女不動聲色地蜷起腿,淺口皮鞋的後跟搭在椅子,下巴枕上膝頭。
“願意來參加這樣的活動,你也很堅強。”
“所以,我們不要辜負這份堅強的心理,好嗎?”
林周維持着溫和的語調,循循善誘。
“現在的你,原諒自己了嗎?”
她微垂頸子轉過臉,清澈的目光落向海寶的眼底。
少女避開她的注視,怔怔地盯着腕上的手鏈。
林周也不着急,指尖撥弄着另一盆雪海,輕聞慢嗅風裏的清香,靜靜等她打開心扉。
許久,少女轉了轉手上的鏈子,遲疑着開了口。
“我……發小的遺物。”
“她有抑郁症。因為小時候遭遇了不好的事。”
“我也是在她患抑郁症後才知道。她說那個時候知道的人都勸她算了,告訴她說出去對她不好,讓她趕快忘記,好好生活。”
“然後,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我也對她說,都那麽久的事了,也沒有證據了,還是放下吧。”
“我真的沒有辦法忘記那時她看我的眼神。就像……”
海寶突然放下雙腳,指着地上一小片被秋風卷起的枯葉:“眼裏所有的光一下子就被吹走了,吹得無影無蹤。”
“三天後她就自殺了。”
又一陣風揚起,吹得她腕上的手鏈叮鈴作響。
林周一邊整理思緒,一邊掏出紙巾,動作輕柔地撫過少女的面頰。
她直視着海寶被眼淚浸潤得霧蒙蒙的雙眸,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訴她:“你對她說的那些話,本質上是為了讓她放下過去,從頭開始。你是好心的,不是出自惡意。所以,你不要再為這段話而自責。”
“可是……我讓她那麽絕望……如果不是我讓她那麽絕望,她不會……”海寶啜泣,肩膀在林周的掌心下輕顫。
林周頓了頓:“海寶,你了解抑郁症嗎?”
少女茫然地搖頭。
林周在心裏嘆息。錯誤的勸導方式并不是把海寶的發小最終推向死亡的手,而抑郁症這樣的精神癌症,才是。
該譴責追咎的,是那個令她發小患上抑郁症的元兇。但他現在可能還逍遙法外,過着光鮮體面的生活。因為他得不到懲罰,海寶的發小才無法從創傷中恢複。
她問海寶:“手鏈,是發小給你的嗎?”
少女點頭。
“她留下遺言給你了嗎?”
海寶怔然,眼睛裏再度騰起水霧。
“她寫在微博裏,但我一直……不敢看。”
不僅不敢看,自她離世後,海寶就卸載了所有的社交app,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清除自以為的過失。
問到了那個微博名後,林周滑開自己的手機。
她一眼看到最上頭也是最新的那條,原本壓抑沉重的心情竟有了片刻的輕松。
如果沒有患上抑郁症,這該是個多麽可愛有趣的女孩子。
“親愛的,神說他需要一個開心果,所以我去陪他了。
你不要為我的離開而難過。我終于可以不用吃藥了,簡直解脫。留給你的手鏈你不要嫌它又土又舊哦,考試的時候戴上它可靈了。還有,我所有的社交ID和各種密碼都在告訴過你的小本子裏,記得把它拿到,然後窺視我所有的樹洞吧。就這樣啦,最後祝你夢想成真!”
手鏈并不是囚困少女的心鎖,而是保佑她好好生活的護身符。
林周在海寶的啜泣聲裏讀完這條微博,撫了撫她的肩頭。
“所以,原諒自己,好好生活,努力追夢吧。你有什麽夢想嗎?”
這一刻,一直只是低聲抽噎的少女掩面大哭起來:“我想當律師,幫所有和她有一樣遭遇的女孩讨還公道。我要親眼看到每個壞人被繩之以法,我要……”
“你一定能實現它。”
連綿不絕的悲聲響徹小花園的上空,少女高高昂起的頭頸卻顯得那麽倔強。
她的視線越過灰白的樹梢,越過絲絲的流雲,越過每一道金色的光,貪婪地定格在青空之上,像是看見了那張曾經的、無憂無慮的童稚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