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歡樂告別
姜深是十一月離開的,在中心服務了一個多月,接了六通求助熱線。
他告別的那天是11月11日,各大電商和實體店大打單身節折扣的日子。
與清之潭隔了一條馬路的斜對面就是元京振元區億達購物中心,從前幾天開始就立了各式各樣的展板海報充氣球,用觸目動心的折扣數字吸引着顧客。11號當天更是在夜幕初臨時就在兩棟寫字樓亮起廣告燈,一閃一閃的橙字令往來路人想不注意都難。
透過幹預中心熱線辦公室的東北角茶水間的窗口,可以看到億達的巨幕廣告。橙色的燈光投影在茶水間的開水機上,沿着一灘老舊的茶漬緩緩流動。
這樣的氣氛烘托下,離別都少了幾分傷感意味。
姜深臉上笑容燦爛,向大家一一告別。
在中心執業的這段時間,他的表現可圈可點,大部分同事都和于熙瑤一樣,以為他至少可以堅持半年以上。
但是,林周監督過幾天前姜深接的那道求助,認為他的離開,并不意外。
那通電話來自一個聾啞孩子的小姨。不是自殺求助,是為了孩子進行心理咨詢。
每個周一,輕翔都由小姨帶着,走出他位于元京湖東某棟民宅的家,在小區門口搭上小姨的車,駛往京平區的住宿制特教學校。然後,開始新一周的學習生活。
但這一天例外。小姨臨時要去周邊城市出差,在周日晚上用微信把去學校的詳細乘公交方式告訴了他,并反複叮囑到校後給她發消息。
輕翔打字寬慰小姨:【沒事的小姨,放心吧,我能搞定。】
平時有些晚上,他坐632路,經過三站後,去那裏的超市買蔬果。因此,在這個飄着淡霧的仲秋早晨,輕翔一腳踏上站臺停靠的632,心裏覺得彌足親切。
他卻不知,這是他人生噩夢的序章。
他站在車廂中段的位置,握住扶手,腰杆挺得筆直,清亮的眼睛望向車窗外,看霧氣漸漸随着日頭的躍出而消散。
到了早高峰期,身邊的乘客也越來越多。輕翔松了松後背,看到面前的座位空了,拍拍一旁站着的老人,指了指空位,示意他去那裏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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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就勢坐下,目光在輕翔臉上逡巡一瞬,移向了別處。
輕翔禮貌地笑笑,繼續觀察街景。
還有兩站就到換乘點了,車廂內突然騷動起來。一個操着元京腔的阿姨大喊:“哎我錢包哪兒去了?”
一大叔的聲音應和:“咦,這年頭還有人出門帶錢包的?不都手機搞定麽?”
一陣哄笑。
“去去去!”阿姨不悅地啐他,擠過人群,對司機道:“師傅啊麻煩停下車,我錢包不見了,裏頭好幾千塊錢呢準備去銀行換泰铢的。還有信用卡身份證……”
司機猛踩剎車停在旁邊一個站臺,回頭揚聲喊道:“誰幹的自覺一點交代!不自首我就直接開派出所去了啊……”
人群騷動起來,有的上班族不滿地嚷嚷:“誰特麽那麽缺德,大早上的讓不讓人上班了!”
也有人提醒:“小聲點,人可能還在車上呢,萬一身上有兇器。”
吵嚷聲中,只有輕翔一臉困惑地盯着車廂前方。
他聽不見任何聲響,只從身邊衆人的表情裏判斷出發生了意外。
見公交遲遲不走,他有些焦急地低頭看表。如果現在下車步行去中轉站的話可能還能趕上往學校去的大巴。
小小的少年攥緊書包帶子,挂着歉然笑意擦過身旁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擠到車廂前頭。
“您好,我要趕去學校的大巴,能從這裏下車嗎?”手語的比劃伴着咿唔發聲,引得一車人将詫異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
見沒有人懂手語,他翻開書包,掏出手機打起字來。
司機為難道:“你看這全車人都得在這兒耗着,你一個人下去不太合适吧?”
不知道誰喊了句:“該不會是什麽團夥作案,推這孩子轉移贓物的吧?”
又有人附和:“我看有可能,以前不常有聾啞人盜竊團夥嗎?”
“要下車也得查過了再說吧,不然萬一帶着贓物跑了……”
“哎!”一句驚叫驀地插進滿車的嘈雜聲浪,失主指着輕翔剛才打開的書包,“那不是我錢包嗎?”
霎時間,幾十道目光齊刷刷投了過來。
那些目光的主人面目猙獰,嘴唇翕合,陌生的令人不适的氣息伴着他們手指的點戳噴在輕翔的臉上,頸上,胸前。他驚恐地抱緊書包,慢慢後退,瘦削的肩頭被人大力攥住。
他不知道車廂裏的斥責聲混響出了一曲怎樣的刺耳樂章,只是驀然想到特教學校的第一節課上老師在黑板寫下的主題:如果聲音有顏色。
如果聲音有顏色,那麽此刻他的耳畔,是黑色的。
小姨趕到派出所的時候,輕翔依然保持着緊抱書包的姿勢,低頭坐在房間的休息椅上,一動不動。
警方調出了公交車監控,找到了真正的嫌犯,還了他清白。
黑白的投影中,嫌犯擦過輕翔身邊,試圖擠到門邊等待到站下車。失主的驚呼擾亂了他的計劃,他趁大部分人注意力集中到前排的時候把贓物轉移到了輕翔的書包裏。
彼時,輕翔旁邊乘客的目光從嫌犯的動作掠過,輕飄飄地停在了別處。
沒有一個人事前為他發聲。
沒有一個人事後向他道歉。
在真相揭曉之後,大家紛紛作鳥獸散,留下抱着書包的少年孤獨地、近乎絕望地等待着。
……
小姨說:“那以後他就再也不坐公交車了。可他爸媽都在外地工作,我也不能去哪裏都開車接送他,畢竟他這樣的情況,培養自理能力很重要的。”
他不再喜歡乘車逛超市,害怕聚集的人群,拒絕老師想象聲音的話題。
“創傷後應激障礙”。
聽完小姨的敘述,林周下了判斷。
姜深按照中心的一貫經驗給出了初步治療方案,并與小姨約了面療的咨詢師和時間。然後,他起身對林周說:“我出去一下哈。”
見他許久沒回,林周拿了一袋抽紙,在洗手間旁邊的角落裏找到了他。
大老爺們蹲成一只蘑菇,臉埋在膝頭輕聲地抽噎。
林周沒驚擾他,只默默把紙巾遞過去。
萬籁俱寂,只有洗手間裏偶爾的一兩陣沖水聲,響亮地震動着耳膜。
她背靠牆壁,視線靜靜地停在姜深弓起的後脊,油然想起第一次監督他接線的情形。擔心他搞不定,她抓着iPad筆,神經緊繃,随時準備在記事板上寫下應對預案。但他表現優異,甚至令她覺得,如果他能從志願者變成工作夥伴就好了。
姜深平複好情緒起身,哽着聲道:“不好意思啊耽誤事兒了。”
他用紙巾揉揉紅腫的鼻頭,繼續說道:“不瞞你說,我來應聘志願者就是因為聽說過一起殘疾孩子自殺的事。”
“我知道他們不容易,但沒想到這麽不容易。”
“都8012年了,為什麽世上的人還對他們有那麽深的成見和刻板印象。說什麽聾啞人犯罪團夥,可笑……”
他垂頭拭淚,又有點不好意思:“沒控制住情緒,讓林老師看笑話了。”
“沒有,”林周輕聲說,“你很有同理心。社會需要你這樣的人。”
她想了想,目光投向走廊的頂燈:“這個世界本來就很殘酷,我們永遠不知道有些人的笑容後頭隐藏了怎樣的痛苦。但我覺得,就是因為這樣,他們的生命才更值得被尊重。”
這就是中心所有夥伴們努力的意義所在吧。
姜深抽搭了兩下:“謝謝你啊林老師。”
這天與林周告別的時候,姜深說的是同樣一句話,只是變了稱呼:“謝謝你啊,小林老師。”
林周的心顫了顫,對他綻開笑容。
姜深說:“我還是回特教學校做志願者去了,不是在這受打擊了什麽的,我想更近距離地幫助那些孩子,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改變大家對他們的刻板印象。”
林周鼓勵他:“加油。”
姜深站在她身旁,笑着朝大家揮揮手:“再見咯夥伴們,感謝支持和關照!”剛拔腳沒兩步,又回頭調皮地提醒:“對了小林老師,哦還有大家,雙十一快結束了,別忘剁手!走了,拜拜!”
轟然漾起的一室歡笑聲中,他大步流星走向燈火通明的室外,走入另一段光輝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