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路遇

幹預中心內部員工的心理疏導活動一般以小組形式進行聚會。大家互相傾倒情緒垃圾,以各自喜歡的方式進行宣洩,利于之後用更穩定的心理狀态繼續服務有需要的咨詢者。

林周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聚會,深感同事們的不容易。在接熱線受咨詢的過程中,他們觀看聽說了太多人間苦難甚至醜惡,出于職業道德和堅守的信念,不能與當事人讨論言說,只能在日常生活中自己消化,或者類似的小組聚會裏宣洩殆盡。

林周也是第一次看到同事們“瘋癫”的樣子:平日裏規整嚴肅的夥伴紛紛抛卻了“專家”的派頭,盡情地說笑瘋鬧,按照這次活動的安排,扔了一地的“鬼畫符”作品,把吹飽的氣球挂滿了于熙瑤家的客廳……

晚上六點多,林周在李涵清和于熙瑤夫婦的目送下,與談冀飛一起離開“春江花月”的32棟。他倆有下半夜的輪值,結伴一起回中心。

這段時間熱線部的員工結構基本穩定。除了之前的夥伴,一月份又新進了幾位全職同事,已經接受了快三個月的專業培訓。月底,他們将和林周一起,成為幹預中心的正式編制員工。這次的小組聚會上,他們也與老員工們進行了破冰游戲。

春江花月小區離地鐵站有将近兩公裏的路程。談冀飛走了一段,撓撓頭:“哎,早知我騎小電驢來了,載你一起。”

“沒事,走走也好。”林周笑答。

“于老師不是說了,走路也是解壓散郁的方式。”

她補充了一句,談冀飛咧嘴笑。

他還是覺得遠,又建議:“要不咱們一人刷輛共享單車?”

林周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我不太會騎車……”

“……”

談冀飛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不想小姑娘尴尬,轉移話題道:“今天活動什麽感想?”

“挺好的。更了解夥伴們了。”憶起身邊的“談哥”在大家面前笨拙跳舞的滑稽情狀,她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談冀飛當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說:“那下次再來。”

“好。”她幹脆應承,視線對上遠空夜幕籠着的薄霾。又聽談冀飛開口問:“今天那幾個新人,小林怎麽看?”

“啊?”突然被問到個人意見,林周反應了好一會兒。

她印象最深的,是自我介紹叫“宋晨南”的女生,和她一樣,為今年畢業的心理學專業學生,來自楊柳依所在的京華師範大學。她進入幹預中心的契機是因為看了《深海裏的100天》,希望能切身實地地以一線工作者身份,幫助到那些有需求的人。

林周确實沒有想到,去年她無意間參加的節目會産生這樣深遠積極的影響。更沒想到的是,那檔節目的制作人、當時工作人員口中的“李哥”,是李涵清的弟弟。從他的反饋來看,因為衛視這檔節目,更多的人開始關注抑郁症群體,更加願意了解支持并幫助他們。

林周一時有點恍惚,覺得自己像是在深海裏漫無目的游蕩的魚,因為那次契機,不停地與各類人相遇,擦肩,重聚。

當然,其中還有,那個人。

“快到了,我們從D口下去吧。”

談冀飛的提醒打斷了她的思緒。林周斂斂神,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

又見他猛地收腳,視線轉向右前方人群聚集的地方。

林周随他望過去,頓時吃了一驚:不遠處的大樓天臺上,模糊立着一個身影,正在徘徊猶豫。

“走!”談冀飛幹脆利落地一揮手,邁開雙腿飛速地往那邊跑了過去。

他平日裏敦實穩健的步子此時矯捷無比。夾克随着奔跑鼓蕩在夜風中,像張開的、超人的雨披。

林周氣喘籲籲擠過人群的時候,談冀飛已經沖到了樓道裏。

路燈下,圍觀的人仰臉觀望,不少人直着嗓門苦口婆心地勸:“回去吧回去吧,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兒!”

也有一兩個人,支起三腳架,夾上手機,pose擺好,開始做直播。

她幾步越過人群,攥住那只搖晃的支架,對笑嘻嘻的直播者出離憤怒地吼:“你們有沒有人性?!”

“小林!”談冀飛轉頭喝止她,“救人要緊!”

林周沒再廢話,無視周圍幾十道眼光,快速奔入樓道。

身後,消防車和救護車的鳴笛聲已經遙遙響成一片,她稍稍放下心來。

28樓頂端天臺,談冀飛和欲輕生者對峙着。

對方看起來與他年紀相當,三十七八,形容枯瘦,神色憔悴。感覺到有人靠近,回身兇狠地揮舞着手裏的注射器針管:“你別過來,過來我就紮你!”

“小林。”談冀飛聽到林周迫近的腳步,低聲平靜地囑咐,“你站我身後,別過去。”

“兄弟,遇到傷心事兒了?”

談冀飛壓穩聲線,開口便問。

“不關你事!”針管男目光狠戾,死死攥着注射器往自己胳膊上劃去。

“哎!”

談冀飛剛要上前制止,林周一把拉住他,驚惶出聲:“談哥!”

她默默對他搖頭示意,一向沉穩的眼波流露出恐懼,視線轉向那支針管注射器,一絲紅線在透明管體裏慢慢洇開。

針管男驀地咧嘴笑出聲:“艾滋病人的血,怕嗎?”

他獰笑着踉跄撲來。

“談哥!”林周神色大變,聲音都劈裂了。

談冀飛迅速把她推到天臺門後頭,胳膊掄起針管男的手臂往地面掼,伸腿掃過把他絆了個趔趄,結實的身子壓上他的後脊。

在林周的驚聲尖叫裏,注射器“嗖”地劃出一道亮銀色的弧線,掉落在遠處。

針管男似是還想逞兇,無奈整個人被談冀飛後反壓着坐在背上,一張臉擡起,正對着天臺玻璃門後的林周。

那是怎樣的面孔,此時淚痕滿臉,悲怒交錯,每一道随着哭泣皺出的溝壑都流淌着深深的絕望。

“兄弟,”聽到身後的啜泣,談冀飛終于從緊繃中卸下三分勁,借力說道,“這病現在治不好,但也不一定會死。你要真的這麽對別人一紮再自己一跳,才什麽都沒了。你明白嗎?”

針管男縱聲悲鳴:“我已經什麽都沒了!沒了!公司解雇我,還洩露我有病!現在,我去哪都找不到工作!老婆孩子也都怨我!”

林周挂掉剛打完110的手機,迎上從樓下急奔而至的消防隊員和醫護人員,簡要地說明了情況。

就近的派出所很快便出警到達,将針管男制服并帶走。

一路的嚎啕悲聲震蕩着林周的耳膜。她攥緊背包帶,與談冀飛并肩走在衆人身後。

在前頭的人快要進到電梯的時候,談冀飛開口叫住針管男:“那個,等等。”

他凝視着雙手铐牢的人,濃眉緊蹙,眼眸在廊燈下閃閃爍爍。那裏頭,有哀其不幸的悲憫,也有怒其不争的義憤。

“老婆孩子知道你的病嗎?”

“知道。剛查出就知道,都去做了檢查,陰性。”

“沒離開?”

搖頭。

“那就好好活着啊!活着你知道嗎!”

突然拔高的嗓門在昏暗的走廊蕩起回音,和着電梯關門聲,和着裏頭突然爆發的嘶吼應答,在林周耳際心間,盤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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