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青春

距離尤佳自殺未遂已經過去了一個多禮拜。

林周寝室的抽屜裏鎖了兩只首飾盒，裏頭是她打算送給尤佳的畢業禮物。

最近她輪上夜班，住單位的時間比較多，周日還去了春江花月新一期的內部成員心理疏導小組活動，也意外地發現陳佑舟住在李涵清于熙瑤夫婦樓下。

這份快遞是安芸芸代收的。

安芸芸彼時還在微信上連帶着對她說：【Jojo，我想起之前尤佳要給你介紹男朋友，那人該不會也跟他前男友一樣，來自泡club的吧？】

這個令安芸芸和馬妤曦讨論後細思極恐不寒而栗的猜測，并沒有引起林周太大的反應。

比起差點成為“泡男”的獵豔對象，林周更關心如何疏導包括尤佳在內的受害女性的心理創傷。

這段時間，她和幹預中心的師友們調動了醫院、高校、媒體、律政等各方資源，也幾經讨論，深入分析了“泡club”的男性的“獵豔”心理及受騙上當的女性心理共性。

這些“泡男”們不僅利用各種人脈關系搜羅女性信息，還通過AI大數據分析這些女性的異同點，一一歸類，再按照他們的內部“行話”，“看妞下套”，對每一種女生類型，都會采取不同的“泡”法。

AI真是一柄雙刃劍。

林周浏覽着電腦裏收集的相關資料和對“泡club”的揭露報道，不禁想起自己與于熙瑤在AI心理學交互問題上的讨論。

知道她是李老師的愛人後，林周就問過她對于京大AI心理學交互研究組的看法。

彼時于熙瑤先是幽默地表示“不幹涉內政”，後又很認真地對她解釋：“我和老李雖然專業接近，但各自的工作是很少拿到生活裏讨論的。你說的AI實驗我聽他提過，覺得挺好啊。”

林周試探問道：“包括李老師想開發研制熱線AI，您也認同嗎？”

于熙瑤似是意識到了年輕女孩心底滿溢的困惑，誠懇地與她聊起來：“這個時代，各種新事物的出現是必然，哪怕是我們以前無法想象的難以觸摸的技術。但舊事物卻未必會因此消亡。比如你看我們有了電子書和閱讀器，可紙媒依然存在。再比如我們的公交卡銀行卡和紙幣，也并沒有被徹底取代。AI介入心理學領域也同樣是必然。我懂你的擔憂是什麽，覺得不該用數字計算來應對絕望的求助者，是嗎？”

林周誠實地點點頭。

“你想想，我們每接聽熱線的時候，都要向對方進行心理危機評估，以前這個流程也引起過很大的争議。”

她說的是熱線接聽人員都會固定向對方詢問的諸如“近期睡眠如何”、“體重有無增減”之類來評估求助者危機等級的問題。争議則在于，一旦接線咨詢師詢問方法不當，很容易令求助者失去耐心，質疑疏導效果——這也成為以前心理危機幹預熱線最為人所诟病的流程。

盡管站在心理學專家的角度，這樣的風險評估非常有必要。

後來，經過多次改進，評估變為讓咨詢師自由發問并進行判斷。

現在，于熙瑤的意願很明确：由AI做流程化的大數據評估，咨詢師負責有溫度人性化的疏導。将AI的便利快捷充分利用到對求助者的自殺風險判斷中來。

AI真的太便利了。

林周看到“泡男”們利用AI算法，列出的女性樣貌分類中剛好有尤佳那款面容身材和穿着打扮，示例照片上的女孩又與尤佳有幾分相似。

然後，她也感受到了一種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但是，AI本身沒有錯。罪無可恕的，是那些利用女性渴望愛情與關懷的心理而騙色并滿足其變态需求的渣男。

慶幸的是，經過公安、媒體、學校等各方的聯合努力，“泡club”的醜行被公之于衆，越來越多的受害女性逃離“泡男”，開始新生。

對于林周和同事們而言，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為這類女性中的個別熱線求助者進行心理疏導工作。

林周擔心尤佳的精神狀态，卻聯系不上她。

尤佳出院後回了家鄉天洲。某日家人過來幫忙打包了506裏她的床鋪。

林周好幾天都沒在校，等這日她輪完下夜班回到寝室，一開門映入眼簾的，便是空蕩蕩的上鋪。

熟悉的黑色遮光簾和貼滿星星的蚊帳全撤了，原木色的床板纖塵不染，像從未有人躺過。

她心裏發堵，走上陽臺想在藤椅坐會兒，發現藤椅也沒了。

陽臺的地面也顯然被清理過。

林周怔怔望着右手邊原本放置藤椅的角落。

某個清晨，某個姑娘，曾躺在那上頭，試圖用一把鋒利的水果刀，切斷自己與世界所有的關聯。

她不知道彼時的尤佳，是否曾回想，那藤椅之上，曾經搖晃過四個年輕的身影，聆聽過四種躍動的心跳，體察過四具迷惘又充滿幻想的靈魂，也見證了四段不完美卻依然用力活過的青春。

林周盯着那處空地，眼前驀然浮現某個突然停電的夏夜，她與室友于藤椅上疊羅漢的情景。

最初是安芸芸受不了室內太熱，躺上去揮扇子乘涼美滋滋；尤佳不爽，招呼林周一起擠占“避暑聖地”，兩人疊坐在安芸芸身上。然後馬妤曦來陽臺取晾的衣服，被林周一把拉過來又疊了一層。

三人完全不顧最下頭的人是如何大呼小叫鬼哭狼嚎，一本正經地對着由于停電照明不足而顯得舒朗清晰的夜空認起星星來。

一閃一閃亮晶晶，好像無數小眼睛。

尤佳還不忘刺激被壓在最下頭的安芸芸：“我看那兩顆星就跟你的眼睛似的，bling bling，不大，但是很聚光呀。”

安芸芸憤怒地擠出一句：“你們再不起來，我就滿眼都是星星的要暈厥了！”

“哈哈哈哈哈哈！”尤佳雖然捧腹，還是很有良知地把身體挪過去了一點。

馬妤曦依舊冷幽默：“別起來啊，我還想在她眼前摘幾顆星星玩呢。”

“哈哈哈哈哈哈……”

一連串的笑聲回蕩在宿舍區，惹得對面寝室手電光頻閃。

尤佳突然把林周推坐起來：“快去！讓她們見識一下506的門面擔當，pick心理學學院的女神！哈哈哈哈哈哈……”

林周被她推得猝不及防，剛想嗔怪，見尤佳笑得前仰後合，最下頭的安芸芸又可憐巴巴只能伸個頭刷存在感，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飛揚在夜風裏的，肆意開懷的笑聲，至今仍在耳畔心間流淌。

——尤佳那時，應該想不到這些吧。

她滿心都是對渣男的怨恨，對自己的唾棄，對世界的無所眷戀。

林周捧着那對配好了的花葉耳墜蹲下身，難過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