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楚因手握着羊脂玉做的玉茭杯,半倚坐在那裏,他原本長得就俊俏,如今眉目神情均染了一點酒氣,姿勢慵懶,極難令人不生別的心思出來。

原夕争正不知道該怎麽推托,但見門外傳來急步之聲,遠遠便有人喊號:“聖旨到!”

楚因立即從原夕争身上收回了目光,看向門外輕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他來了荊州近一年,遠在建業的昌帝被楚暠與楚昪之間的奪嫡大戰攪得心神不定,都幾乎把這個自動請纓來邊關的十子給忘了,這麽深夜一道急旨又會是什麽呢?

他心裏揣測,人卻已經站了起來,整理了衣衫,率先走到了大廳的門口,随着來使一聲:“梁王,原夕争接旨。”二人恭謹地拜伏了下去。

使臣雖然風塵仆仆,但依然吐詞清晰,中氣十足地将聖旨一字一字念了出來:“瑞安公主,鐘帝之所愛,列貴主之尊。然二姓合好,肇正人倫。始選貢生原夕争為婿,連拜秘書省校書郎……”

聖旨念到這裏楚因與原夕争兩個人都愣在了那裏,直到使臣再三恭賀道:“真是賀喜梁王,賀喜原公子了。”兩人還似乎全然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

他連說了三遍,當事的二個人還愣愣地跪在那裏,使臣臉露尴尬之色,倒是東方景淵連忙過來攙扶楚因,笑道:“今日是原公子的生辰,王爺與原公子都多喝了幾杯。”

使臣連聲道不妨不妨,楚因經東方景淵這麽一攙,整個便清醒了過來,連忙笑道:“真是有勞許大人千裏迢迢過來頒旨。”

這位使臣正是當年被原夕争羞得大病一場的當朝禦史大夫許林,他掂須哈哈大笑道:“這道旨意自然是老夫來送最為合适。當年老夫說公主的心上人便是原家子卿,子卿不承認,害得老夫差點沒臉見人。如今送這道旨過來,一是給梁王與原公子賀喜,二是一洗老夫的冤枉啊!”說着便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轉臉對面色有一點發白的原夕争笑道:“驸馬都尉,以後同朝為官還請驸馬多多照應了。”

楚因似乎也是喜形于色,連聲道:“許大人來來,我們先喝兩杯喜酒。”

“不醉無歸。”許林笑道。

“不醉無歸。”楚因與許林攜手走入宴席。

“王爺,我有些醉意,便先回了。”原夕争手持聖旨道。

楚因溫和地道:“正是,你也快是新郎官了,回去好好休息準備去吧。”

原夕争微微吟首,跨出大廳高高的臺階,站在雄偉巍峨的楚王宮門前,腳下的荊州城一覽無遺,只見城內四處都在散發煙火。燦爛的煙花火點亮了整個星空,原夕争沒來由得心中輕輕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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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竹迎面而來,見原夕争手持聖旨神情恍惚地站于楚王宮門前,道:“小少爺,怎麽了,你手握着什麽。”

“聖旨。”原夕争輕輕地道。

“聖旨?什麽聖旨啊?”

原夕争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冊封我驸馬都尉的聖旨。”

“驸馬都尉是什麽官啊?”綠竹略略茫然了一下,突然神情大驚道:“驸馬?”

原夕争點頭,綠竹雙腿一軟,原夕争一把扶住了她,半拖着綠竹下了臺階。

“這可怎麽辦啊?”綠竹帶着哭腔道。

“瑞安是知道真相的,我想她這麽做大約也是想幫我。”

“可是……這、這怎麽收場啊。”

原夕争輕輕吐了一口氣,微笑道:“瑞安是誰啊,等以後風平浪靜了,她大可以跟人說玩膩了我,同我和離再另找一個合适的。”

綠竹哭笑不得,道:“這也行啊。”

“對瑞安來說,沒什麽不行。”原夕争略略有一些無奈地道:“總比現在……不行也行了。”

楚因這一個月來總是奇怪的眼神,暧昧的舉止,大約都可以結束了。

不僅僅是為楚因對自己的倚重,不僅僅為這近二年來二人生死與共的相伴,不為那些日夜籌畫同仇敵忾的相知,也許僅僅只為了這滿目瘡痍的故土……原夕争不願,也不想與楚因成為敵人。原夕争看了一眼荊州,楚因會是一個很好的療傷帝王吧。

這個時候城中的煙火更盛了,即便從這裏看過去,也能看到整個荊州城的夜空都被璀璨的煙火給籠罩了。原夕争猛然想起了李缵的笑語:“你的生辰,我送你一城的煙花可好?”

原夕争将聖旨塞入綠竹的懷中,然後飛奔過楚王宮前的曲橋,遠遠地看去,只覺得是一道輕影從湖面上一掠而過。原夕争很快就找到了一放煙火處,只見幾個小孩子正在興致勃勃地放煙火。

“誰讓你們放得煙火?”原夕争捉住了一個小孩子問。

“一個大哥哥讓我們放的,他說要放給他心上人過生辰。”那小男孩顯然是個小頭目,仰頭挺胸,說話透着一股老氣。

原夕争頓了頓,又問:“那他人呢?”

小男孩道:“大哥哥說,如果有一個很漂亮的男人來問,就讓我跟你說,他給你他想要的,也給你你想要的。”

原夕争微微一愣,立即想起了那一幕。

“你的生辰,我送你一城的煙花可好?”

“我只想要你別再來糾纏我!”

他想要送原夕争一城的煙花,可是原夕争想要的是他永遠別再來糾纏。

原夕争轉身向另一處煙花處跑去,還是孩子,還是那麽幾句。

滿城的煙火起,而後煙花落,不過徒增了夜色微涼。

原夕争沖着湖面喊:“李缵,李缵,你給我出來!”

李缵這一次卻沒有笑語盈盈地出現在原夕争的面前,大言不慚地道:“我便知道你想我。”

李缵微笑起來嘴角邊會自然顯出兩道月牙,離得很近地看,會發現原來李缵的睫毛很長,配上他那種懶洋洋地微笑令人心跳難已。狂妄的李缵,傲氣的李缵,好勝的李缵……頑皮的李缵,無論原夕争怎麽抵制,他們都日漸變得如此清晰。

原夕争無力背靠着堤柳,阖上眼簾,風中似乎還能送來李缵的氣息,只是那個人真的走遠了,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疲憊跟倦意整個就爬滿了心頭。

曾楚瑜早就得了前廳仆傭們送來的原夕争被封驸馬都尉的消息。那個總是遠遠站于人眼簾深處的俊秀少年被封了驸馬,這是多麽激動人心的八卦。曾楚瑜就算不留心,自然有人會傳,更何況曾楚瑜是這麽留心前廳的事情。

不過叫曾楚瑜意外的是,楚因回來的時候倒是很冷靜,他雖然喝得有點腳步不穩,但卻看不出來生氣又或者氣憤的神情。楚因斜靠在床上,曾楚瑜給他端了一杯醒酒茶,見他的神情懶洋洋地,眼簾微擡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臉微微一紅。

“你知道你的子卿哥哥便要做驸馬了麽?”

曾楚瑜柔聲道:“這些奴仆們整晚嚼個不停,楚瑜又豈能不知。”

楚因仍然是微笑的樣子,淡淡地道:“哥哥不是姐姐,你是失望多一點,還是高興多一點?”

曾楚瑜一愣,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王爺,我從來沒瞞過你,我過去是喜歡過子卿,可那不過是小孩子懵懂的心思。我一直到……見着了王爺,才真正明白什麽是男歡女愛,從此心裏便再也沒有別人。”

楚因輕笑了一聲,道:“男歡女愛麽?”他手一拉,将曾楚瑜拉跌入他的身上,曾楚瑜慌亂下茶碗都掉在了地上。

“別去管它。”楚因冷冷地制止了曾楚瑜起身的動作,他身體一翻将曾楚瑜壓到了下面,由上而下地看着她。

曾楚瑜看着楚因陌生的眼神,嘴唇微顫許久,才擠出一句:“王爺,我不是原夕争。”

楚因看着她,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不是他,你們兩個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他說着俯下身,吻住了曾楚瑜的唇,曾楚瑜只覺得整個人都似乎燃燒了起來,又像是飄在了雲端,她擡手緊緊勾住這個男人的脖子,似乎希望這個吻永遠不要停。

但楚因最終還是與她分開了,微笑道:“在你的心裏,我重要,還是子卿重要一些。”

曾楚瑜撫摸着眼前俊俏的眉眼,顫聲道:“王爺,你怎麽會問這種話,你在楚瑜的心目中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跟你比。因為你是我的夫,也是我的天。”

“說得好,我是你的夫,也是你的天。”楚因擡起一根手指輕輕滑過曾楚瑜光潔的臉,道:“只要我這片天還在你的頭頂上,你的世界就不會塌。”

曾楚瑜點頭,熱烈地回望着俯視着她的丈夫。

第二天清晨,東方景淵就急匆匆地朝着楚因的書房走去。

原夕争當了驸馬都尉,這等于梁王府與大公主瑞安兩大勢力相聯合,楚因的勢力如虎添翼,看來一切的步伐都要加快才是。

他深慶幸自己因禍得福,想到以後大好的前程,不由神清氣爽,剛走過琵琶湖,便見楚因手持一枝冬梅依在橋上看湖。

“王爺,賞湖麽,您好雅興啊。”東方景淵快步上前。

“嗯,賞湖。”楚因微微笑,卻沒有轉眸看他。

東方景淵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卻見一襲青衫的原夕争正穿過曲橋而來。

風吹梅香,水照花影,都難抵這一襲的青衣。

楚因微微一笑,對東方景淵笑道:“如此少年,也難怪瑞安會為他不顧世俗,神魂颠倒,是吧?”

東方景淵連忙應是。

“東方先生,王爺。”原夕争走進前來沖他們行了一禮。

楚因笑道:“驸馬,你這麽客氣,讓我跟景淵會不自在呢。”

原夕争略略尴尬了一下,道:“王爺……”

“好了,驸馬臉皮薄,咱們還是說正事吧。”楚因率先朝着宮殿走去。

楚因吩咐外面的守衛不得令任何人靠近,三人才進門,東方景淵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才将門關上。

三人在蒲團上坐好,楚因笑道:“本王剛得了一些好茶,大家先品茶。”

他顯然早就打定主意要泡茶給原夕争他們二人喝,所以一切用具已經準備妥當。楚因氣定神閑燙杯,洗茶,然後才将泡好的清茶分遞給原夕争與東方景淵。

東方景淵先是細觀了一下手中這碗茶,見裏面均是一些紫色的葉片,低頭品了一口茶,立時贊道:“好茶,入口清香,酸而不澀。”

楚因微笑道:“陸羽說最好的茶葉需當茶枝恰恰長至四五寸的時候采下,且要候着晴天,雨天采不得,才能采到這筍尖似極品茶。(注21)我命人照做,不想果然不凡,看來這采摘确實是一件很講時辰的事,你說對不對,子卿。”

原夕争微笑點頭,楚因這一年裏不但勢力越來越雄厚,整個人也似脫胎換骨,漸露王者霸氣。他知道若依帝王心經自然是絕好的一件事情,可是若論私交,自己便要小心應對了。

東方景淵将茶杯放下,道:“王爺說得極是,時候不到,采摘了不但不能得償所願,反而會盡喪天機,采摘若是遲了,卻是天機已失,時不再來。”

楚因微微笑道:“那景淵說這個時候算不算得是一個好時候呢?”

“自然。”東方景淵肯定地道:“梁王府如今座下有五千死士,五位大将,實力已經是諸位皇子當中屈指可數。再加上原公子若是與瑞安大公主聯姻,由她從內相助,我們可算天時地利人和。”

楚因轉頭問原夕争,道:“那麽,子卿看呢?”

原夕争微微沉吟,然後道:“子卿認為,時機還不夠成熟,楚暠與楚昪彼此雖然狠鬥了整一年,可是畢竟時日過短,還不至于彼此傷筋動骨,但王爺如果把實力暴露得太厲害,很容易引起這二位同仇敵忾。”

東方景淵一笑,道:“原公子的穩妥東方是深有體會的,但是皇朝的權力更疊有的時候不過是需要一個契機,一個把握便可以翻天覆地。”

楚因頗為感興趣地道:“不知道景淵的這個契機是什麽呢?”

東方景淵慎重地道:“王爺,微臣跟你說過:借刀逼宮,兄終弟及。”

楚因的眼眸跳了一下,道:“這豈非要置父皇于險境?”

東方景淵剛想開口,原夕争突然攔住道:“王爺,這點你放心,東方先生已經跟子卿有過商量,到時子卿會一力承擔聖上的安危,絕不致令聖上受半點損傷。”

東方景淵微微一愣,原夕争之前一直顯得對他敬而遠之,兩人照面的機會都不多,更何況詳談過如此機密的事情,再者他的借刀逼宮原本便是讓楚暠殺了老皇上,楚因再揭竿而起,出師有名置他于死地。只這麽一轉念間,原夕争的淡定很好地讓他收了口。

楚因松了口氣,微笑道:“如果個中子卿能調停,本王便放心多了,絕計不能令父皇有半點損傷。”

原夕争微微點頭。

三人又議了一些閑事,出得大殿,東方景淵随着子卿走出一段距離,終于忍不住并肩小聲道:“原公子,東方有一事想要請教。”

原夕争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言,略略吟首,輕聲道:“東方先生請随我來。”

兩人走了一段距離,才進了一清靜的庭院,一綠衫的少女見原夕争進來,但笑吟吟地道:“小少爺,你回來了。”

原夕争擺擺手,示意她噤聲,然後轉頭道:“東方先生請。”

東方景淵随着原夕争進了屋子,四顧了一下這間屋子,只見屋子極其素淨,不過是一桌一椅。那桌子是九尺長的特制沉香木黑漆雕花書案,案上依次擺着羊脂玉鎮紙、檀香古董筆筒、香研寶墨、青磁花觚,每一樣莫不都是價值千金之物,即使東方景淵是一貫愛享受的豪紳,也不禁對這些奢侈之物随意擺放有一點愕然。

“東方先生,你可知你剛才九死一生。”原夕争轉身,面對着東方景淵道。

東方景淵略略醒過神來,卻不禁又對原夕争的話微微一愣,道:“原公子何出如此驚悚之言?”

“借刀逼宮,兄終弟及,東方先生是想要讓王爺借刀殺人,然後再除去後患,是這個意思麽?”

東方景淵淡淡地道:“這确實是東方的本意,我知原公子新任驸馬,但是帝王之家,父子無情,兄弟之義都不過是婦人之仁,對于帝王大業有損無益。”

原夕争微微一擡頭,道:“那先生可知帝王何人?”

“自然是君臨天下,坐擁江山之人。”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帝王還是孤,是寡人,他站在千山萬物之巅,世人在他的眼裏都不過是腳底下的一縷塵土。東方先生的一石二鳥之計成就了梁王,可曾想過如何善後?他是帝王,帝王如何能背負弑父篡位之名,又如何能放過你這個對此出謀劃策之人?”

東方景淵大驚,一連倒退了好幾步,才被書案阻住了去勢。他完全被即将到來的權貴迷住了雙眼,做事務必求盡,生怕少立了寸許功勞,卻在不知不覺中給自己種下了彌天大禍。

東方景淵大汗淋漓,良久方才深深作了揖,道:“東方謝過公子的救命之恩。”

原夕争卻一把托住了東方景淵的肘,道:“東方先生不用客氣,子卿救你,實是因子卿有亦是相求。”

“公子請講,東方能力所及,必當在所不辭。”東方景淵連忙道。

原夕争沉吟良久,突然一掀下擺,雙膝跪在東方景淵的面前,道:“子卿相求東方先生,來日子卿有需求的時候,請東方先生能救子卿一次。”

東方景淵大驚,連忙彎腰攙扶原夕争,道:“公子你何出此言?”

原夕争沒有應手而起,相反是伏下身給對方景淵叩了一個頭,道:“他日子卿有難之時,必定是與梁王相峙之日,到時還請東方先生能給子卿開一條生路。”

“公子你多慮了,王爺信任公子遠非東方這類可以相提并論。”

原夕争微微嘆息了一聲,道:“我與東方先生不同,我無心于朝政,卷入帝王之争,不過是為了報家族之仇。它朝一日,若大仇得報,子卿必定會歸隐于林,再不想卷入厮殺權謀之中。只是我觀梁王已經是龍行虎步,漸露枭雄本色,未必能容子卿從容歸去。”

東方景淵由上而下看了一眼原夕争,雖然只是半面剪影,但足可看出眼前之人容顏俊秀之極,不禁嘆息了一聲,道:“若真有此日,東方也只好竭盡所能,以償公子今日的救命之恩。”

原夕争再次深深地伏地,道:“子卿就先行叩謝東方先生了。”

東方景淵這一次沒有去扶原夕争,而是看着這個伏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又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注21:出自陸羽的茶經,原文為:茶之筍者,生爛石沃土,長四五寸,若薇蕨始抽,淩露采焉。茶之芽者,發于叢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選其中枝穎拔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雲不采,晴,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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