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期天早上,趙學軍在院子裏打煤餅,現在的城市并無蜂窩煤廠供應蜂窩煤,許多人家使用的就是将煤泥導入方形的模子內,晾幹後代替炭塊燃燒。
原本着,這煤餅是早晨起來父親趙建國要整的,可單位臨時的把有人叫去了。
趙學軍起來後,在院子裏拿着煤餅磨具,做出一副玩的不亦樂乎的樣兒。打煤餅,拿小煤鏟将面上抹平圖光滑,再拿火勾在煤餅面上刻出各種花樣。趙學文起床後,看着弟弟玩了一會,于是便眼饞起來,趙學軍做出極不願意的樣子只是不讓,他就在一邊哀求,後來趙學兵起床,跟着也眼饞了,強烈要求甩煤餅,畫煤餅。後來鄰居家的孩子徐步堂過來也想畫。好不容易哀求到權利的趙家兄弟當然是不願意,徐步堂就回家拿來一搪瓷缸子麥芽糖炒玉米作為交換。
如此以來,趙學軍便吃着糖炒玉米配着爸爸的茶葉沫子,看着手裏的一本家裏僅有的除了毛爺爺語錄以外的大人書《赤腳醫生》開始躲懶。偶爾他會擡頭,帶着哀求問一句:“哥,叫我玩一會呗?”那邊自然是不願意的,理都不理他,他只能哀聲嘆氣的繼續吃糖豆,喝難喝的茶水。
後來,打煤餅的隊伍越來越大,趙學軍覺得自己爹這一夏天都不用去幹這種活了。一高興,他賞了二哥幾顆玉米粒兒,趙學兵仰頭叫弟弟喂了玉米,接着扭頭對後來的那些小夥伴一陣指揮,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排好隊,排好隊,每個人只能做五塊,不許插隊……這是啥?我家有蜂蜜糖,好吧,那你做六塊……”
快中午那會,趙建國從單位帶着一絲詭異,一絲興奮的潮紅臉色回到家,看着滿院子,還有後院門口一直排列到街面的煤餅一陣驚訝,而自己家的兩個大兒子,正坐在家門口的小方桌邊上分贓,什麽玻璃球兒,紙元寶,半塊打破了的玻璃鎮紙,掉了色的五角星,小人書……(注)
看父親回來了,他們慌忙找出一個紙箱子把那些戰利品放進去,很老實的站到牆根,準備挨這每天按飯食次數一般應時的三頓打。
趙建國沒有動,甚至,他帶着一絲完全沒有進入狀态的樣子坐在了小桌子邊問他們:“你們幹的?”
趙學文點點頭,他畏懼于爸爸的皮帶,畏懼于爸爸的尊嚴,因為最大,家裏他挨揍最多。反正是要挨打的,不如早承認,早脫身。
趙建國眼神裏露出一絲這個男人很少帶着的感動一般的神色,摸摸口袋拿出兩塊錢,一個兒子發了一張,語氣更加軟和并撫摸他們的腦袋說:“大了,懂事了,爸爸很高興。”
兄弟倆接過父親的錢,手裏竟然有些顫抖。爸爸從來沒有給過他們一塊錢,趙建國的父親就是鄉下的一個瓦匠,家裏種着幾畝薄田。母親跟父親養大兒子女兒,再借着全國解放将他們送出去。
到處給人修房子的祖父總算見過世面,他說:全家餓死沒關系,孩子們是要讀書的。
他硬是叫三個兒子去讀書,去見世面。但是,三代窮根是烙在趙建國內心深處的一個抹不掉的烙印,他總是活的很節省,很仔細,從不給孩子多餘的錢,在他看來,孩子們吃飽,穿暖就是有福氣的。偶爾他罵起孩子來,也是有理有據:你們老子我上學那會,光着腳,每天走二十裏地,中午都沒飯吃,只能餓着,你看你們活得多好。
趙建國說那個話的時候,言語裏不乏帶着一絲嫉妒,他覺得自己家的三個兒子,那是蜜罐子裏泡大的。他跟橘子,原本在趙學文之前有過一個孩子,叫趙學武,可惜,那時候他們倆都年輕,不懂得養孩子,一場小感冒硬是拖走了那幼小的生命,趙建國一直覺得,自己活得委屈,實在委屈,要不是後臺,沒人拉拔他一把,橘子也不會一個人住在部隊駐地那個小屋子,孤獨無依無靠的送走長子。即便如此,他從不後悔,因為這個時代的人,只要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做出一點點螺絲釘的用處,他們都不後悔。
複員後,時代進步了,權利,金錢,慢慢開始成為這個普通家庭的問題。有時候趙建國很茫然,為自己的三個兒子茫然,為自己那份原本踏踏實實去做的工作茫然。看着有辦法的人一個個起起伏伏,他多少年了他還是個小副科級幹部。他一直記得,老父親背着他的鋪蓋卷,送他當兵那會子說的話:建國啊,你讀書,讀的最好,是咱家最有出息的孩子,老趙家就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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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建國很努力,一直努力。可惜直至現在,三十多歲的人了,他找不到為了這個深愛的國家,深愛的工作,深愛的家庭可以做出一份擔當,一份貢獻的機會。
今天,一大早,老領導把他叫去了,說是他離任後,推薦了趙建國接替政府辦公室主任的位置,當然上面的領導,下面的同志們的态度都是非常好的,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阻擋趙建國提上來的腳步。這在三年前,趙建國對此事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趙建國深深的檢讨,很認真的坐在院子裏思考。好像,這一年,家裏的生活在悄然發生着變化,這種變化來源于妻子常給他的電影票。最起先,兒子的老師将兒子提拔成三好學生,副班長,他們去學校開家長會。喬老師一再表示感謝,說是每個星期都拿家裏的電影票實在不好意思。
回到家後,高橘子很高興,覺得她為了兒子的前途做了大貢獻。于是她常要了電影票給左鄰右舍做人情,有時候票子多了,趙建國就拿到單位給辦公室的同事分享,一來二去的趙建國的人緣突然好了起來。年輕人都叫他趙哥,年老的都笑眯眯的叫他小趙。去年,老主任家兒子插隊回來分了工作,高橘子給老領導送票的時候,看人家兒子還單身,就很積極的幫着人家兒子找對象。工會那邊,優秀的女青年還是很多的,一來二去的,雙方都很滿意,趙建國還記得,他跟妻子吃了一頓主任家的謝媒飯。走的時候,老主任還給了他一把他見都沒見過的南方産的香蕉。
這些都是小事,真的,人情往來,互相幫助都是應該的。老趙家祖祖輩輩都是踏實人,幫助別人這都是應該的,趙建國從來沒想過去要什麽回報。可是,這才短短一年,生命奇妙的轉了一圈,趙建國起來了,起來的他無比惶恐,覺得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接過父親那一塊錢,趙學文,趙學兵是感動的,雖然打煤餅最初的目的只是玩,他們玩的還實在高興。可是,爸爸說,他們懂事了,知道幫助大人了。還給了他們那麽一大筆錢。現在他們恨不得死了算了,高興的心裏都是酸酸的,趙學文想了一會,回到家,拿起水桶,找出扁擔,去幫父親挑水。而趙學兵,他找出一塊抹布開始很認真的擦着家裏的每一塊玻璃。
趙建國進了屋子,看着趴在桌面上,很認真的一筆一劃拿着毛筆描紅的小兒子,他心情很好的坐在一邊看,看了一會,伸出手,扶起兒子那只小手開始教他。
趙學軍仰頭看看爸爸,眼睛彎彎的笑成月牙兒:“爸,你回來了。”
趙建國點點頭,下巴蹭蹭兒子細軟的頭頂:“看我幹什麽,看字。”
趙學軍笑笑,繼續寫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一遍,一遍,又一遍……父子倆就這樣手扶着手,不知道寫了多少遍。心思卻是一樣的。
這是家,這是我的父親。
這是家,這是我的兒子。
我能幫他做些什麽。
不管受到多麽大的磨難,我都要給他最好的生活。不管這個世界發生什麽樣子的變化。
我要給我的兒子們最好的一切。
我要令我的父親感受到最大的幸福。
他們寫了一會,高橘子走進屋,嘴巴裏啧啧作響,笑眯眯的說:“呦,今兒太陽西邊出來了,趙建國幹了那麽多活呢,我倆兒子也懂事了,都知道幫家裏做事了。”
趙學兵帶着一絲不好意思的神色,從窗臺上跳下來,走到媽媽面前,露出一絲腼腆,接過媽媽的破皮包說:“媽,你下班了。”
“嗯,我家學兵真懂事,知道給媽媽擦窗戶了。”高橘子摟住兒子,大大的親了一口。
趙學兵一陣激動,恨不得把家裏的房子都修了。他放好媽媽的皮包,提起暖壺給媽媽倒了一杯水,雙手捧給母親。
于是,高橘子有些接受不了了,她走到趙建國面前,上下看他一會後,然後伸出手揪住他耳朵:“你打我兒子了?”
趙建國打開媳婦的手:“說什麽呢,別動手動腳的。”
孩子們露出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看着那對夫妻站在那裏耳語,接着,高橘子捂住嘴巴,眼淚抑制不住的向下流:“真的?!沒騙我?趙建國,你要敢騙我,你就是烏龜王八蛋!”
“我騙你幹什麽,老主任剛跟我談完話。別當着孩子罵人,他們學呢。”趙建國有些急了。
高橘子很少哭,不管日子多艱難,這個女人總是會把家裏的事情裏裏外外打理的利利落落,她從未想過自己丈夫會有什麽大出息,這個女人是睿智的,她太過于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能吃幾碗飯。那麽大的一個男人,表面上總是維持硬漢子的樣兒,但是,逢年過節,連領導家的門檻都怯于跨。
他總是幹着辦公室最多的活計,他每天晚上寫材料寫到最晚,他不會表白自己,甚至看到略微大的領導都躲着走。他不善于交流,更不懂得經營,家庭,鄰裏關系一塌糊塗,更不用說到領導面前表現自己了。他總覺得這個世界,只要血是熱的,只要是金子,就必然會發光。可惜,就因為過于木讷,這塊金子是被忽略的,這塊金子眼見着人到中年,碌碌無為。眼見着就要被生活磨平棱角,變成一個滾來滾去的圓。
沒有人比高橘子更加懂得自己的丈夫,她崇拜他,當年,她懷着寶寶,站在高坡上,看着自己丈夫帶兵的時候,就深深的崇拜,甚至熱愛着他。丈夫,她高橘子的丈夫是頂天立地的大男人,是大丈夫。他多麽可憐,多麽無奈啊!終于,是等到了。高橘子從不認為,是因為自己的原因,給丈夫帶來現在的提升。
即便是意識到了,高橘子也永遠不會說。
高興完之後,高橘子抹抹眼淚,有些擔心的看着丈夫說:“那可是辦公室主任,迎來送往,從大到小,你能接待好,安排好嗎?”
趙建國有些不服氣,擰着脖子說了一些硬話,見妻子去了廚房之後,他又有些替自己擔心起來。
趙學軍慢慢放下毛筆,看着自己寫的那篇大字,想了一會,扭頭對爸爸說:“爸爸,老師要我們寫作文,下午您能陪我去博物館嗎?”
高橘子拿着一根蔥慢慢走出來,一邊摘,一邊問:“博物館,咱這城市有博物館嗎?”
“當然有了,老師說有?!”趙學軍說。
“那咱全家都去,都去,散散心。”高橘子看了一眼丈夫,接着帶着一絲高興的語調建議。
趙建國,點點頭,看着妻子手裏的蔥,小心的建議:“不然,咱去北街飯店吧,帶着孩子們去吃頓好的,吃頓飯店做的飯,咱還沒帶過孩子下過館子呢。”
挑着水回來的趙學文,甩開扁擔幾乎是奔跑着來到父親面前:“真的爸爸,真的嗎?我們要去飯店吃飯?”
趙學兵丢開抹布,高興的在屋子裏亂蹦:“哦哦!哦哦哦!我們要去飯店了!我們要去飯店了!我們要去飯店吃飯了!”
站在一邊看得趙學軍,心中一陣酸楚,在記憶裏,在童年的記憶力,他們從來沒有過一家人出去吃飯的記憶。他走到父親面前,抓住爸爸的手,依靠過去,仰頭看着他,爸,他的爸爸是這麽的高大,曾經,他的脊梁也是如此的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