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媽,我要吃蛋卷。”
“媽,我要看小人書。”
“爸,我要吃炒玉米。”
“爸,我要吃酸三色。”
“哥,背癢癢……”
“腳也癢癢……”
以上要求,在最初,那是統統答應。
趙學軍清醒了以後,就化身難纏精。只要醒着就要指派人,提要求,耍無賴。最初,大家那是百依百順,甚至,那時候趙學軍說要月亮,趙學文,趙學兵就會立刻化身超人,上去給摘去。可是等到他住了一個月醫院之後,只要張嘴,必定挨罵。
“趙學軍,你給我老實點!再胡攪蠻纏,老娘揍死你!”高橘子氣憤的拿着一條熱毛巾給這個失而複得的兒子擦臉。病房裏年紀大的病人,還有病人家屬呵呵樂着,看着趙家人逗這個小病友。
趙學軍郁悶的靠着枕頭,被子卷,手裏端着一個橘子瓣罐頭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這一個月,口福那是真的享了不少,什麽麥乳精,各色罐頭,蛋卷,點心,午餐肉。有肇事司機家屬送的,有運輸公司送的,有媽媽朋友送的,有爸爸朋友送的,幹爹老常,每天都給買雞蛋卷。甚至班上的喬老師都來送了一網兜鴨梨。當她得知趙學軍必須休學一學期,想到以後上學,趙學軍可能會留級這件事之後,喬老師還掉了幾滴眼淚。她鼓勵趙學軍要跟病魔抗争,堅持到底,學習不斷。鼓勵完她還客氣的跟高橘子打聽能給弄張自行車劵嗎。遭到拒絕後,她在高橘子悄悄翻的白眼當中,黯然離開,再也沒來。
家裏人在趙學軍面前,那是故作開心有說有笑,趙學軍知道,家裏人不快樂。尤其是媽媽高橘子,住院一個月了,姥姥家沒有任何人來過,別說拿錢來,即便是帶一兜蒸馍溜一圈的人都沒有。趙建國這次倒是真的想開了,他安慰橘子,錢這東西,說白了,就那麽回事,它再精貴也有換不來的東西,要想開點,別有思想包袱。什麽都沒有家人重要,你給我生了這麽好的兒子,我趙建國知足。
收拾完趙學軍的東西,高橘子将兒子的髒衣服,吃晚飯的碗,輸完液的瓶子收集起來放進包裏提了。
“軍軍,一會你爸爸來,你自己能行嗎?”高橘子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問兒子。
趙學軍快樂的揮手:“媽,你快去吧,我沒事,今天下午不吊瓶了。”
“那你跟媽媽保證,不下地。”
“我保證,我連鞋都沒有。下什麽地啊,媽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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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搖頭,高橘子提着東西離開病房,當她推着車子來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卻看到自己的大姐高蘋果,小弟高果林。高橘子頓時顫抖,這一刻她就恨不得把手裏這堆東西丢到娘家人臉上問問:我高橘子到底欠你們什麽了,做人不能這麽過分吧?
高蘋果的臉色讪讪的,她攏下自己舊棉襖的大袖子,将插着的手空出來,抓住高橘子要走的自行車把:“橘子,橘子,你聽姐說,姐對不住你,姐給你賠罪!”
高蘋果說完,真的跪下了。那醫院門口的人嘩啦一下圍了過來,高橘子見太丢人,低聲說:“你先起來,我們那邊說。”
“哎。”高蘋果連忙站起來,跟着妹妹一起來到醫院附近的一個背風的旮旯。
姐弟三人呆呆的站了一會,高果林從懷裏拿出個布帕子,捧出來給高橘子。高橘子接過去打開,那裏面全是一毛,兩毛,五毛的票子,甚至還有一些一分,五分的零錢。但是不管這堆東西看上去有多大一堆,合起來,高橘子估摸着也不到二百塊。憤怒的高橘子舉起那個帕子丢了出去,那些零錢撞在牆壁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高蘋果又跪下了。
“橘子,你別,這都怪我,年前,娃的爹得了病,我把剩下的錢都借了。他是肺結核,醫生說沒救了,你說姐一個女子,帶着五個娃,以後可咋辦。娃可憐呢。”高蘋果哇哇大哭着。
高橘子也哭了:“你的娃是嬌的,我軍軍就不是?我打電報等錢救命啊。一個電報不成,我打了五個電報,你們沒錢,好歹來個人給我句話,別叫我指望啊?姐,我是哪裏對不住你們了,我不就嫁了個城裏人嗎?我怎麽就欠了全家的了?姐,你們擡擡手,給我個好日子成不,我沒做什麽缺德事吧?這麽就被你們恨成這樣了,我軍軍躺在床上,要輸血,要吃藥,老趙到處借錢,人房大爺還給五塊錢救命呢,你們可是親姨,親舅麽。家那對那是娃的爺!是娃的姥姥……說話啊!別跪着!”高橘子突然瘋了一樣大喊着,喊完也撲通跪倒:“我給你們跪!你們也給我個活路成不成?錢呢?錢呢!”她搖晃着弟弟高果林的衣服:“我娃的救命錢呢?我要錢,給我錢!我不多要……”
高橘子伸出手,手指張開:“就五百,啊,真的,我給你們起誓,我要是要其他錢,叫我天打雷劈,真的,我不要,就五百。給我錢!我要錢啊!果林你想辦法啊,你當可憐你姐,你結婚,姐把你姐夫的新衣服都給你了,果林啊……做人不能沒良心啊,果林!給我錢好不好啊!錢啊!”
高橘子開始給自己的弟弟姐姐磕頭,幾下子就磕的額頭流血青腫:“醫生說,再養一個月,還得做一次手術,我不要多,真,就五百,你們回去湊湊,我軍軍才十一歲,還小,不做手術,以後落下病根,可怎麽好,你們可憐,可憐我,把我家建國的錢還來成不,就五百。其他的,俺不要了,成不成?啊?”
高果林抽泣着扶着兩個姐姐,拉起這個,那個跪下,最後索性也跪下了:“姐,咱爹那裏所有的都在這裏了,媽哭暈兩次……”
“那可是三千塊,花一輩子的錢啊?怎麽沒了?你跟我說說?”高橘子不信。
高果林磨磨唧唧的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學生的作業本,撚了一下吐沫,帶着哭音念了起來:“家裏蓋房,四百七十塊。大姐夫得了肺結核,借走五百塊,打了借據,真打了借據的。買牲口兩頭,兩歲青騾子,還有一頭牛,俺……俺娶媳婦果園結婚,聘禮,吃席,,承包山頭種果苗,買樹苗,一千四百塊。咱爹買了一個自行車,還有一個大紅燈收音機……其他的說不清了……”
高橘子失魂落魄,猶如雷擊一般的成了灰,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自己的天塌了。高果林用袖子擦着自己的清水鼻涕,跟那裏一直唠叨:“姐,我想好了,等樹苗長大了有了收成,全賣了,錢都歸你。我叫人看牲口了,人家給不起價格,合适了,賣了我立馬送錢來。我那個臭婆娘還有個縫紉機,我給賣了,姐,錢我們還,真的還,老高家……對不起你,爹娘沒臉來,我們來就是代表家裏說下……”
“別說了。”趙建國的聲音從後面響起。他停了車子走過來,扶起自己的媳婦,看着她的額頭,心疼的無以複加:“橘子,不就是錢嗎。人活着,還怕沒錢賺了?你別氣,我還指着你幫我孝敬老娘,養孩子呢,你要有個好歹,咱家就完了。”
嘴巴哆嗦着,高橘子終于看清楚了人,她抽泣了一會摟住丈夫大喊了句:“建國啊,我咋那麽命苦啊……”
趙建國扶着高橘子推着車走了,臨走他沒請妻子娘家人回家,他只是扭頭說:“你們……以後別來了,那錢,我們不要了。”
高蘋果擰了一把鼻涕,妹妹妹夫還沒離開,她就蹲在地上開始撿那堆零錢,撿了立刻帶着土塞進懷裏,高果林驚訝的看着:“姐,你幹啥呢這錢是給軍軍的。”
高蘋果擡起頭,生生擰出個讨好的笑:“軍軍是個小孩,沒了……就沒了,呵……我家男人要頂梁的,俺有五個娃,老五,你可憐姐,這錢給姐成不,你回去,跟他們說錢送到了成不。你姐夫也要吃藥,也要救命,你可憐,可憐姐姐成不?姐給你磕頭,替你可憐的外甥,外甥女磕頭……我不敢求橘子原諒我,我來世給她做老母雞,下蛋賠……俺男人,等着救命呢……啊,果林哎……”
高果林看着磕的可憐的姐姐,胸口都憋炸了,他扭頭吸下鼻子,伸出手,大力的在牆上搗了十幾拳。高橘子靠在一邊的拐口牆上,硬生生的憋回去最後一口親情。
趙學軍翻着一本就要翻爛的小人書,無聊的直嘆氣。護士姐姐進來,伸出手就沒收了那本書,笑眯眯的翻下:“呦,小軍軍發脾氣呢?”
趙學軍搖頭,合作的扭身,扒下褲子,挨了一針。護士姐姐一句話,氣的他差點沒吐血:“小軍軍,真勇敢,打針都不哭。”
呃,趙學軍郁悶的差點沒厥過去。收了針,護士姐姐摸摸口袋,拿出一個草編的螞蚱遞給趙學軍:“有人把這個給你,那人我看着挺可怕,滿手都是血。”
趙學軍拿着那個草螞蚱玩了一會,眼睛裏飄過一些記憶。小時候,姥姥家就是自由世界,因為媽媽那些錢的緣故,也許是因為不常去的緣故。他跟哥哥們每次去了,姥姥都給炸油糕,做糖水。秋天裏,田裏金黃黃的,他跟在姥爺身後撩貓逗狗,狗急了,要咬人,他就躲到姥爺的大棉褲後面,姥爺一腳能把狗踢好遠。記憶中那個小氣姥爺總是眯着眼,吃蒸馍,掰塊大的塞他嘴巴裏。他穿着黑色的粗布老棉褲,老棉襖。衣襟下有個旱煙,煙嘴是銅的,牙齒是黃的。小舅舅稀罕他,每次他回去就會背着他滿山跑,玩累了,坐在麥垛上,舅舅就給他紮草螞蚱。
趙學軍不知道怎麽去評價自己姥姥家,人的感情那是真的,骨血裏的事兒,真還說不清,這輩子離姥爺家遠的很,這草螞蚱……他還是第一次見。他把玩了一會,看着屋裏的打掃衛生阿姨推着大木推子合着鋸末過去,順手的,他把螞蚱扔了。
趙學軍并不知道家裏為了他,就快砸鍋賣鐵了。他在二十天後接受了最後一次手術,手術錢是肇事司機家跟運輸公司平攤的。後來,每當想起這事,他就後悔,沒告訴母親自己那些錢到底放在那裏了,要不然媽媽也不會愁成那樣。趙學軍出院那天,母親高橘子沒來接,她去了上海。
為了兒子,高橘子終于豁出去了。錢!她從沒這樣瘋狂的想過錢。她找了個算盤,把孩子們從小學到成人需要花的錢都詳細的計算了出來。衣服錢,糧食錢,書費,本費,教育費。搞對象,買家具,結婚,成人,過日月費,還有意外發生,家裏的保證基金。這些費用,精确到了分。她又将廠子裏所有的職位拿的工資寫在平面上,再計算出工齡,各項補助福利。甚至她把辦公室的報紙,廢舊物的折舊費都列了出來,算來算去,高橘子發現,直到三個兒子成人,她要拿出一筆巨大的,難以想象的資金,才能支付出足夠的無憂無慮的幸福。而現在的她,幾乎就是資産處于負數狀态。
現實的殘酷,沒有打敗高橘子,她奇跡一般的帶了一股子肅殺,對命運的肅殺,她不怕,為了兒子們的将來,她必須走出第一步。她找人托關系,把自己坐辦公室打毛衣的清閑工作換成供銷部。年前工藝品廠簽了個大單子,做各種形狀的綢緞包裝盒子,合同是與上海的一家出口公司簽的,工藝品廠的解放車一個月要去上海三次。高橘子眼紅出差補助,每次押車,那要給六塊錢的,一個月那就是十八塊。她現在的工資是四十塊,加上十八塊就是五十八,比丈夫賺的要多得多了。
趙學軍頂着內疚,在家裏養着,母親七天後才回來。一進屋,那人是又黑又瘦,看的奶奶都心疼,一直唠叨:“婆姨家,跟家養娃伺候娃,滿地走不像話。”老太太是想心疼兒媳婦,可一開口就成了抱怨。
高橘子摟住兒子一頓親,親完從一邊的包包裏拿出一盒上海點心,打開叫兒子吃。趙學軍兩世都是第一次見到老上海的點心盒子,那種長方形紙盒子,盒子外有張包裝紙,上面有些老式點心畫。盒子裏,那些點心是貨真價實的實在,大大小小的堆滿每個空間,拿出一個塞嘴巴裏,唔!味道也是一流的。高橘子見兒子吃的香,美得不成:“你趕快吃,別給你哥看到,吃完媽媽給你藏起來,你等他們上學了再吃。”
趙學軍笑笑,取出個大的,喂奶奶。老太太咬了一口,抿嘴笑笑。再說成什麽,也是一口也不吃了,說是牙疼。
高橘子坐在家裏收拾行李,她提回一個大大的帆布包,一邊整理那裏買回來的真絲圍巾,裙子,襯衣,還有洋派的皮鞋涼鞋,絲襪子一邊唠叨:“去的時候,廠裏的姐妹都叫我帶東西,虧了你爸爸給我帶了一百塊,我還帶了一個月工資,最後還悄悄用了一點出差費。兒,你不知道,我是開了眼了,南京路,淮海路那商店那個大,還有那邊小販賣的絲巾圖案那叫個美。司機師傅住在旅館就不敢出門,出門就是錢,他還怕迷路。你娘我膽子可大了,自己拿着地圖硬是叫我給找到了。
那個南京路的商場一開門,嘩,全國各地的人在那裏搶東西,不是買,真是搶,你媽我也是,一着急買多了,你看都在這裏呢。全是好東西,不要票的好東西。”
趙學軍翻了一下,挺有耐心的問價格,大到衣服,小到襪子,他每個都問了,高橘子樂呵呵的跟兒子說着。娘倆正說得高興,工藝品廠的女工嘩啦啦的擁擠來,一口一個橘子姐,接着看自己要求捎帶的東西。
一位女工,拿着一條連身裙,興奮的直發抖,她比劃了一會,問高橘子:“橘子姐,這裙子多錢啊?”
高橘子正要張嘴,趙學軍笑眯眯的大聲說:“阿姨,我知道,我媽媽說要四十塊!我滴天,那麽貴呢!”
“不貴成嗎,這可是上海貨呢,去年別人給我帶了一件小大衣,要七十九塊呢。我媽說,那大衣我能穿一輩子!”這位女工是個洋派人。
高橘子傻了,呆呆的看着兒子,那位女工很滿足,進了裏屋穿了,引了一家客人都贊賞她,這個時代,去趟上海,那就好比現在去香港。萬林市四個供銷社賣的衣裳,不是灰的,就是藍的,要麽就是布料,那裏有這麽洋派的東西。女工稀罕的不成,特利落的取出錢,塞進高橘子的手裏,開心的走了。
高橘子傻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家混蛋兒子,把五塊錢的涼鞋賣到八塊,男士人造革的皮衣,三十五買的,他敢賣六十,洋派的喇叭褲子,十五拿的,他說三十五。那堆東西不到一小時就給哄搶完,末了沒買到的還氣憤的不成,大家紛紛寫了條子給高橘子,請她務必下一次再給買回來。
“兒子,你這是幹啥呢?”呆坐了一會,高橘子終于清醒了,她看着把錢收攏好遞給他的趙學軍,吓得幾乎要死。她伸出手想打,又舍不得,拿着錢的手不停的抖。
“媽,你去上海是公家車,您想下,他們自己去了,要花多少路費,再說了,這上海的東西多稀罕啊,媽……您那個單子,我看了。按照您的計算,等我們長大,您大概得工作三百年。”
“真噠?”高橘子猶豫的問了句。
“真,三百年,媽,除非您想做神仙,要不然,真賺不到那麽多。所以,您現在只能這麽幹了。”趙學軍一臉真誠。
“這是投機倒把啊兒子,這一不小心,要蹲大獄的。”
“可這幾天廣播不是說了嗎,要搞活,要推動市場經濟,媽,我不懂,那賺錢不就是經濟嗎?”
高橘子猶豫了下,還是打了兒子幾下,沒舍得使勁,打完,她坐在床上數錢,對賬。對完,又呆了。刨去本金三百多,她賺了兩百七十塊。這可是五六個月的工資……那錢可真燒手。燒的高橘子好幾天沒吃好,沒睡好,幹啥都心不在焉,想退了錢,可是家裏的外債要還,這段時間,廠子裏,外廠子的,甚至丈夫單位的熟人都要拐着彎的托關系,叫她給帶衣服,帶貨品。有人更是直接就把錢給了……農民出身,一輩子本分的高橘子,在八四年初,迷茫了……她感覺,如果這麽走下去,那些列出來的幸福,也不是那麽難以實現的。
她走出去了,見識了大上海,見識了洋派的大城市人,她見到了那些穿街走巷做生意的大上海人。她見識到了那個城市人的自信,她見證了那個都市與世界接壤的繁華,做生意,搞經濟,在那裏,并不稀罕,可是,在遠在太行山裏的小小萬林市,那裏的一切都恍若一場夢境,虛幻的卻又如海市蜃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