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記得那個生長在渣澤洞集中營裏的小可憐,小蘿蔔頭嗎?那孩子雖接受着,最高等的革命教育,卻成長在最艱難的地方,他每天都趴在鐵窗上透過鐵栅向外望着。他向往着自由,接着慷慨赴死。

趙學軍現在覺得,自己就像小蘿蔔頭,他每天的生活都煩悶無比,除了不自由,還不許下床。他那裏都不能去,就連上廁所都不許,家裏有個塑料尿盆,就放在床底下給他備着。趙學軍覺得自己就像坐月子的婦女一般,吃在床上,拉尿在床上。唯一自由支配的時間,就是父母上班了,奶奶睡覺了。他才能打開後窗,看着外面的農貿市場解悶兒。

今天是星期天,但是家裏沒人,媽去了上海,臨走的時候擰着他的耳朵叫他賭咒發誓要乖乖的修養。

趙建國因為照顧兒子,沒在意單位的事情,這次領導換屆,看樣子是受了連累,依舊是呆在原位上沒有動彈。冷靜下來的趙建國多少有些不甘,于是星期天也會去單位,幹幹工作,開個緊急會議,學習學習精神,交流交流經驗。趙學軍覺得爸爸真的是成熟了,可以不動聲色的出現在市政府的每個旮旯。趙建國同志多好啊!勤奮,能幹,卻得不到提拔,相信,一定可以得到很多的同情分以及內糾分數的。

坐在床上打開窗戶,趙學軍手裏拿着一塊補血的豬肝,有一口,沒一口的啃着向外看。豬肝是幹爹送來的。有時候人真的不可貌相,幹爹的錢就像花不完一般,總給他買好多好吃的。什麽高級的雜拌奶糖,包裝精美的孝感麻糖。不斷頓的豬肝,大塊的豬屁股肉炖成的塊塊紅燒肉,油汪汪的成鍋端來。為了給幹兒子補養,幹爹下鄉高價收了三只豬養着,吃完一只宰一只。爸爸說幹爹平反後,國家給了不少錢,能有幾萬那麽多。說這話的時候,趙建國是咬着後槽牙說的。

“趙學軍!他們說,撞你那個司機,被槍斃了!這是真的嗎?”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從窗戶外傳來,趙學軍把腦袋擠在欄杆上隔着窗紗向外看,哇!那外面圍着一圈的孩子在參觀他。大概是沒看到過出車禍活下來的活體标本。

趙學軍咬了一口豬肝,好脾氣的解釋閑聊,他實在是太寂寞了。“哪能呢,就拘留了十五天。”

“趙學軍,我媽說你身上有三個大窟窿,喝水的時候要拿盆子接着,不然會漏。”

趙學軍只好扶着窗臺站起來,脫去上衣給他們看自己的蜈蚣疤痕,他們看完,很是敬佩。敬佩個屁啊!趙學軍十分郁悶。

将豬肝掰成小塊後,趙學軍将窗紗打開一個角,把豬肝挨個送出去,給他們分了。看他們吃的香,趙學軍覺得,自己也吃得香了。

孩子們問的問題實在有趣,什麽你每天打幾針,手術室什麽樣子,你昏迷了嗎?你哭了嗎?昏迷是個什麽滋味等等之類,為了使自己不寂寞,趙學軍認真的回答問題,為了留住人群,他又發了一圈果丹皮。

“趙學軍,你每天都吃啥?”

“吃飯啊!”

“你媽給你吃麥乳精嗎?”

“給。”

“給多少?我看,最少一天得五勺。你可流了一臉盆的血呢,恩!得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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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臉盆?你當殺豬賣豬血呢!麥乳精我随便吃。”

成片兒的口水滴答到地上的聲響,趙學軍覺得欺負小孩挺好玩的。他把自己的零嘴舉起來,炫耀了一遍。那一剎,他清晰的聽到了他們的心之聲音。要是我也出車禍就好了!

“趙學軍,你什麽時候去學校啊?”一聲怯怯的聲音,從那邊傳來。趙學軍擡眼看去,差點沒認出來。那不是彭娟嗎?這小丫頭,穿着一件髒兮兮的小毛衣,頭上的辮子,一條紮着,一條散着。她褲子短的可以做七分褲。沒穿襪子,髒兮兮的腳面套在髒兮兮的球鞋裏,腳踝上的黑潮,一圈,一圈的。

“趙學軍,你別理她,彭娟的爸爸媽媽離婚了!”有人大聲提醒着,彭娟聽了,止住腳步,表情很是黯然。這個年代,離婚是絕對不好的事情,很少見。

趙學軍想了下,抓了一把大大的雜拌奶糖送了出去:“彭娟,吃糖嗎?都給你!”

彭娟呆了,有些遲疑的接過去,迅速放進口袋。趙學軍不知道該怎麽說,同情吧,沒這個權利。憐憫吧?她自己的父母都不懂得憐憫自己的孩子。以前的彭娟雖然虛榮刻薄,可好歹那也是個充滿陽光的小女孩。趙學軍記得一篇彭娟寫的有關于理想的作文。彭娟想去做一名解放軍戰士的。看現在的樣子,這丫頭,怕是這輩子的心氣兒都洩掉了。

小孩們互相看看,大喊了一句:“哦!哦!趙學軍跟彭娟好喽!趙學軍跟彭娟好喽!”

“都給老子滾!趙學軍,你幹啥呢?!”從外面回來看到弟弟被奚落的趙學文,一聲大喝,驚跑孩子無數。

趙學軍讪讪的吐下舌頭,撒嬌到:“哥,我好悶。想出去!”

趙學文瞪了一眼舍不得走的小孩,眼神裏明顯帶了威脅,那孩子打了個冷戰,用手指抿着牆縫依依不舍的離開了。

回到家裏,趙學文脫了鞋子坐在床上對趙學軍說:“再忍幾天,你好了以後,哥帶你釣魚去。”他說完,便些氣悶的猛的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房頂孤單單的燈泡。

趙學軍能感覺到大哥不高興。他沒問,反正一會兒他會忍不住的都說出來的。

沉默的時間出乎意料的昂長,趙學軍站起來,扶着胸口,就着床邊攀着大立櫃頂的木頭沿子,把上面的上海點心盒子取下來給哥哥。看着弟弟吃力的樣子,趙學文趕緊坐起來接過盒子,打開,低頭看了下就推到一邊:“哥不吃,這是給你的。”

哎呀?竟然一點都不興奮。竟然沒什麽胃口吃?這一次趙學軍可真正的擔心了,他取出一個大糖圈塞進哥哥的手裏,趙學文一副特沒滋味的表情,勉強咬了兩口後說:“你猜猜我去哪裏了?”

趙學文想了一下,覺得丢人,可是又實在想發洩。他逼着弟弟發了一個毒誓以後,便開始唠唠叨叨,像個憤青一樣的說了起來。

今天一大早,趙學文去軍區看顧霞了,因為弟弟生病的關系,最近他一直沒有去看那位夢中的女郎。說實話,趙學文挺想她的。

不懂愛情的趙學文,早就把顧霞納入自己的私人物品範疇。他很執着的認為,顧霞那就是應該屬于他的。為了顧霞,他不得不屈尊跟軍區的那幫死孩崽子玩,經過王希的介紹,他漸漸跟顧霞熟悉起來。軍區的子弟,跟政府子弟并不玩耍,甚至界限分明。這兩幫人有時候是互相看不起的,大一圈的孩子,偶而還會打群架。

趙學文覺得,自己為顧霞做了很多,除了衆叛親離不算。像是替她跟學校借排球,找場地。借音樂磁帶給她,他還幫她抄歌詞兒。趙學文覺得自己真的是顧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即使顧霞總說他們是哥們,她是他幹姐姐,他也認為那是少女羞澀的一種表現。他覺得,顧霞離開他,那是什麽都不成的。

今天,趙學文口袋裏揣着媽媽從上海買來的幾塊泡泡糖,敲響了顧霞家裏的門。這是趙學文第一次去顧霞家,以前他對顧霞家的小二樓有些畏懼。他敲了幾聲,顧霞家的門打開了,有個陌生的青年人,在門裏不善的上下打量了他一會,那一張嘴就帶着一股子京味兒,說的是兒化音:“你找誰啊?這兒沒你認識的人,找錯了吧?”

“我找顧霞。”趙學文感覺到領地被侵犯了。

“快開門,快開門,這是我幹弟弟!”顧霞笑聲朗朗,推開那個年輕人,拉了趙學文進門。

趙學文從口袋裏取出泡泡糖遞給顧霞,看着那個年輕人說:“我是給顧霞送泡泡糖來的。”

顧霞笑眯眯的接過去,打開包裝放進嘴巴裏,她的牙齒雪白,嘴唇是紅豔豔的。趙學文上下打量,又被今日的顧霞震得一陣眩暈。今天的顧霞,渾身都是一股子花露水兒的味道,她穿着一件由七色線織成的洋氣線衫兒,那衣服的領子是圓形的,中間下面還綴着兩個可愛的毛球。她下身穿着一條豎紋喇叭褲,腳下竟然穿了一雙白色的皮鞋。

“你多大了?還吃泡泡糖。”開門的這位,打扮那也不凡,緊繃着身體的花上衣,藍色的格子喇叭褲。明晃晃的三尖頭皮鞋子,衣服最中央還挂着一副麥克蛤蟆鏡。

“管得着兒嗎,我願意!”顧霞的話裏也帶着兒化音。

一陣遮蓋不住的音樂節奏從客廳傳來,顧霞拉着趙學文的手走進那裏。趙學文茫然的跟着,他看着顧霞的頭發,那兩條大辮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披散着的中長發,發頂還帶着一個嫩黃色的有機玻璃卡子。

外客來臨,屋子裏的人奇怪的看着趙學文,他們看着他寒酸的軍幹服,看着他的白球鞋。趙學文尴尬的扯扯褲腿,顧霞帶他來到一邊的沙發上,請他坐下,還遞給他一塊他從未吃過的西瓜:“沒吃過吧,這叫西瓜,吃吧!我媽從北京帶來的。”

趙學文捧着西瓜,看着屋子裏那群人。這些人與萬林這個小城是那麽的格格不入。他們穿着他從未見過的衣衫,扭着比這裏公園那幫年輕人更加驚奇的舞步,他們在屋子裏帶着墨鏡,不分男女,擁擠在一起。他們只做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屁股扭出去,努力抖動到月亮上去。

上下打量顧霞家,這家也令趙學文自慚形穢,顧霞家的屋頂,亮着的不是燈泡,而是明亮亮的管燈,還不是一個,是三個!她家有二樓,客廳當中有地毯,桌子上放着成堆的汽水,糖果,水果。響着音樂的錄音機是雙卡的,電視機是十四寸的。她家的沙發上蓋着的不是床單,而是考究的針織老虎下山蓋布,罩布前頭又加了一層雪白色的鈎針勾出來的花罩罩。

身邊的人,在大聲說笑着,有人說這次國慶要大閱兵了,自己的父親要帶着部隊走過***。有人在說京城的某條胡同,有幫孫子打架,要出動上千人。

後來,音樂停了,有個更加洋派的少女,帶着一頭波浪卷兒,穿着一條長裙子,她抱着一個吉他坐在屋子當中,張嘴說:“多塞(粵語:多謝)。”屋子裏,掌聲響起,那少女唱着一首電視機裏近似于霍元甲主題歌那種的音兒的歌子,屋子裏的人聽的如醉如癡。趙學文卻放下西瓜躲進廁所,顧霞家的廁所,洗手池是雪白的烤瓷做的,鏡子上沒有先進單位的字兒,有那麽大的一塊,把人影兒照的又幹淨,又清晰,又痛苦。

咬着上海點心,趙學文跟自己的弟弟回憶了顧霞家的一切,最後非常郁悶的說:“弟,你嫂子沒了,不是哥不聽你的,看樣子,哥真的要從南街給你找個嫂子了。”

正在喝罐頭湯的趙學軍,頓時噴了。他郁悶的看着自己的哥哥,伸手指指自己的眼睛說:“哥,你看着我,看着我真誠的眼睛,南街媳婦是怎麽回事?你怎麽知道的?”

趙學文摟住弟弟的肩膀,帶着一絲詭異的氣調說:“這話我也早想問你了。為什麽你說我會早早的死,還不許我去體校,不許我找南街媳婦?你小子這念頭那裏來的?那時候,你進手術室,就像瘋了一樣,說一堆奇怪的話。”

“哥,我都說啥了?”趙學軍一頭冷汗!

“你能說啥?小屁孩一個,醫生說你那是胡話!我奇怪的是,你那裏來的那些古怪想法,跟哥解釋解釋呗!”趙學文點點弟弟腦門。

趙學軍無從解釋,只好裝死說:“哥,你不能在軍區受了委屈,失戀了,就來家裏欺負我,我冤。”

“狗屁的失戀,我才沒失戀。顧霞算什麽?你看她周邊圍得那群人。穿資産階級衣服,一點都不五講四美。一群傻B……男女混在一起,早晚出事……”

失戀的趙學文唠叨着,就像個瘋子一樣,他努力在語言裏對那群人吹毛求疵。眼神裏卻泛着羨慕的光。被打敗了這個事實,是無法改變的。趙學軍無法幫助哥哥從這個圈子裏走出來,小城人就是小城人。你就是再過三十年,他們去到北京,依舊是露怯的。

小城臨時來挖隧道的這個軍分區,上一級單位是北京軍區,那群子弟就成長在皇城根子下的老北京,無論見識,無論氣質,他們都要強于小城市長大的趙學文。趙學文生長在大山凹的小城鎮,在這裏,社會整體會很長久的呈現六種現象:平靜,平和,平安,平等,平淡,平衡。有關于這一點,再過十年,山西也是這樣,很少有人出去打工,有一度,這裏整個城市都被江浙商人包圍了。

“哥……你真的喜歡顧霞啊?”趙學軍拍拍大哥肩膀。

趙學文搖頭,對于一個侮辱過他的女人,雖然不是故意侮辱,趙學文也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他想他不會再喜歡她了。

“哥,你去念軍校大學,別上中專,我幹爹說,上大學要比上中專好。在未來,大學生是社會的……最高層……那個建築。”趙學軍找着詞彙,盡力要大哥明白那裏面的意思。

趙學文對于弟弟的勸阻,并不相信。可是,他倒是真的覺得,自己應該為前途打算一下。這樣的侮辱,一次也就夠了,他必須得做些什麽,對他來說,面子大過一切。

高橘子在兩天後從上海回來,這次,她回來的時候帶來一些稀罕東西。除了給孩子買了一把共用的紅棉吉他。還有不分大小,每人一件大葉子花樣的毛衣。這下子,這家人從大到小都穿一個款式的毛衣,除了號碼不相同。奶奶得到了一雙難得一見的,适合小腳老太太穿的皮鞋。她滿足的不成,第一次沒唠叨,很快的穿了,出去給農貿市場的小腳老太太們炫耀。

那天夜裏,趙學文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穿着上海毛衣,背着紅棉吉他,騎着一輛自行車在顧霞的飛馳而過,顧霞的表情帶着驚訝,揮手跟他打招呼,但是,他就是不屑一顧。

恢複了精神的趙學文,很快把對愛情的失望,投入到了學吉他的熱情當中,他每天嘴巴裏就唠叨一個詞,撥吉他弦子次序的字符:“5323,1323……”他練得手都起了血泡,依舊執着着。

這一次,高橘子又悄悄的賺了不少錢,具體多少,趙學軍沒有問。但是他目睹了母親的轉變。自信,飛揚。不過,膽子依舊不大,不敢帶太多貨。趙學軍覺得,媽媽這樣做沒錯,是最最安全的了。

為了巴結跟她一起出差的司機,高橘子為這位叫小郝的大齡青年找了一個對象。星期三晚上,家裏打掃了衛生,做了餃子,還請了男女雙方的父母一起來家吃飯見面。

這是趙學軍第一次見到這個年份的相親,當媽媽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趙學軍立刻就炯炯有神了。

“喬妮,這位是我們廠的先進工作者,小郝同志。小郝,這是針織廠的喬妮同志。喬妮,小郝可是我們廠的名人,小郝同志在生活當中,熱愛集體,團結同志,平時工作那可是又肯學,又肯鑽,又肯幹……啊哈哈,看我,竟說廢話,你們談,你們談。”

高橘子說完,捂着嘴巴去了廚房,一邊幹活,一邊與自己的丈夫不時相對一笑,表情那是無比的懷念,充滿了暧昧。

趙家兄弟,被勒令不許出小卧室,只能從門縫裏觀察偷聽。他們看着那對表情正經,說話就像政治審核的年輕男女。不由得一陣着急,趙老二恨不得就蹦出去,揪着小郝叔叔的衣領叫他說話大聲點。

“哥,你說他們能成嗎?”趙學兵回頭問自己大哥。

“趙學軍,我告訴你,趕緊躺好……別打馬虎眼……要是我,早就成了……5323,1323。你看小郝叔叔那個笨蛋樣子,一點都不會搞對象,5323,1323。他應該誇人家,比如,你這身衣服真不錯什麽的,5323,1323。然後就出去,壓馬路,看電影,摟住了親嘴兒。5323,1323。小郝……哼,一個不懂愛情的家夥。不會壓馬路,背詩歌不會嗎?傻B。”

趙學軍老實的回到床上,無奈的撇嘴,愛情把大哥變成了瘋子。他又毫無辦法,每個人的成長,總要遇到一些無法躲過的經歷,這輩子,大哥已經夠可以了,他敢于反抗,敢于譏諷,他相信,今後,只要給大哥一點點機會,大哥一定會崛起的。有時候,挫折教育,真的還是一種高尚的教育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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