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除去他剛出生,在幼年。當一個孩童開始上學,無疑這是踏入這個世界的第一步。孩子的成長是迅速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你會發現,除非他們睡着,你很難再找到與他們單獨相處,相互觀察的時間。

自從趙學軍被拘在家裏,家人換着時間陪伴着他,當大段時間給予別人觀察趙學軍的機會。趙建國最先發現,自己的孩子,似乎存在着一種與別人家孩子完全不同的一種形态。

什麽是孩子?孩子應該是好奇的,應該是天真的,應該是無所畏懼的。這三點只是基礎的基礎。雖然這個年代父母大多以擁有一個學習好的乖孩子為傲。而這種乖孩子不是培養而成的,往往是先天長成的。這個時代,父母不會坐在沙堆邊,幸福的看着你,看着你拿着一個小鏟子挖出一個洞。你天真的告訴父母,那裏住着一個神秘的洞裏人。這個時候,你不會得到,多麽聰明,多麽會創造,多麽會幻想這樣的誇贊。你會得到一頓胖揍,為什麽挨揍,這一點就不解釋了。

趙建國以八十年代最先進父母的眼光去觀察自己的孩子。于是,他終于發現,自己的孩子是多麽的與衆不同,他不會玩,這太可怕了。他在游戲中扮演的角色,大多是訓導者,這也很可怕!他不止一次看到自己家軍軍,趴在窗戶上沉默的看着外面,不參與,不做回應,面無表情,就像個旁觀者。他着急的看着,有時候,被孩子看出意圖,便勉強自己,與窗戶外的孩子玩。這種玩耍的方式是耐人尋味的。通常,他會指派一群孩子,玩他命令他們的游戲,比如:叫他們雙方打架,打贏的,趙學軍就會獎勵他一塊糖。

當那些孩子把一些他們所認為最有趣兒的事情,告訴趙學軍,趙學軍的表情往往不是羨慕,而是帶着一股子嘲諷,嗯嗯啊啊,有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關起窗戶,壓根不覺得自己也是群體中的一員。這不對勁,雖然說不出那裏不對勁,反正就是不對勁。這孩子每一天都像是在熬時間,他學習,學習完,就會呆呆的看着鐘表,好像在等待着什麽,他等得神情肅穆,莊嚴無比,童心盡喪。

趙建國找到老常,兩個人很認真的坐在一起分析了軍軍的種種行為。最後趙建國将趙學軍托付給老常,千叮萬囑一定要讓這個孩子活潑點,學習差點沒關系,這人際關系可是大問題,他必須學會玩學會合群,不然到了社會那是要吃虧的。

老常端着一個茶杯,很認真的坐在他的小院裏想辦法,如今他不是門房了,他是博物館的顧問,具體給什麽玩意做顧問,這也是上級領導發愁的事情。他想了一下午,甚至很認真的翻閱了資料,終于在一個星期五的傍晚,騎着車子去了趙學軍的家接他來自己身邊住一段時候。

高橘子,又去上海了。老常打了個招呼,馱趙學軍離開家。這些日子,老常穿着的衣服慢慢潔淨起來,頭發也染過了。有了幹兒子以後,他對生活有了一些盼頭,記得趙學軍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趙學軍叫他老大爺。其實,老常真正的年紀,差一歲六十。老常一直覺得,五十九不是一個好年份,現在他依舊這樣想,不然,為什麽趙學軍會出事?

博物館的後院,有棵古槐。老常将一個躺椅放在那槐樹下。将被子鋪在竹椅上。他将趙學軍抱上去,給他蓋了一床被子。趙學軍被照顧的很暖和,暖和的微醺,有些睡意。而這時,老常卻關了自己小院子的門,從一邊的倉庫,抱了一把古交椅出來放置在趙學軍的身邊坐好。這一剎,趙學軍覺得時光有些倒流,好似又穿越回去那個年份一般。

小院子裏非常安靜,暖洋洋的,兩父子坐了一會,老常問他:“你能感覺到什麽?”趙學軍笑笑:“困了。”

“嗯,頑皮。”老常彈了他腦門一下,又坐了回去。他深思了一會,表情略微露出一些正經,陷入無限的追憶當中,他花了大約一個多小時追憶,這其中,趙學軍真的睡了一會。随着一聲咳嗽,趙學軍睜開眼睛,老常的聲音,緩緩響起。

“不久前,我對你父親說,你适合做國士。現在這樣想來,卻是錯的,且不說這個時代不再需要國士,你有幾分聰明,但是,你缺乏國士的殺戮決斷。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觀察你,你雖然小,可是我一直覺得,你是聽得懂的。

在個性上,你比別人想的多,那麽牽扯就多,我不知道該從那裏說起,是從你,還是從我。”

趙學軍看着幹爹,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麽,老常看了一會他,終于失笑:“好吧,好吧,我們從這個國開始說吧,我先告訴你,為什麽它不需要你。

我們華夏人,一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種情緒是一種莫名的,驕傲的,高高在上的大國情緒。以前,我也一直在問。為什麽,這個國家的人可以活的如此驕傲。

起先兒……是被八國聯軍欺負,接着被日本人欺負。甚至我們自己還互相糟蹋,如此落後,如此腐朽,到底,有什麽可以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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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國聯軍來的時候,咱叫他們洋鬼子,日本人來了後,咱們叫人家,日本鬼子。總之都是地位低下的鬼子。被欺負的再慘,再無奈,還是鄙視對方,有人說,那是華夏不屈的靈魂。叫我來說,那是我們來自血液裏遺傳過來的,我們人性上的,屬于這個民族無法分割的某種東西,我稱它為民族血統。我們遺傳了祖先的驕傲。但是,卻沒遺傳到祖先真正的精魄,我們有時候都不知道那驕傲到它從何而來,因何為傲。

到底,從那裏說起呢?從法律說吧。我們華夏的第一部法律大典,稱為“唐典”。它镌刻于石碑之上,有實物可考。雖然這部大典不能稱為世界第一,可是,這部誕生于唐朝盛世的法律大典,當時對一個國家,對一個民族它的作用性是非常重要的,你可以想象,就在當年那個時候,無論是日本,朝鮮,還是越南,甚至更加遙遠的國家,他們都遠渡重洋,千裏迢迢的來到我們這裏。

那些外國人,學習我們的法律,我們的繪畫,我們的文字,我們的技術。他們無限崇拜,崇拜到自己的東西都可以不要,就那樣的,完整的将我們的文化以及藝術搬回了自己國家,封為神物,将之變成一個區分階級的界限。我們的大國情緒,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有的。秦皇漢武,唐朝盛世……驕傲,飛揚,積極,不羁,在那個時候,我們當然可以目空一切,因為那時候我們是第一。

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世界在變,國家等級也在發生着變化。無法改變的是,我們依舊可以稱為大國,即便是,我們被侵略,被占領,我們科技落後,我們止步不前。我們還是大國。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這個民族我們擁有的財富真的是太多了。你知道莎士比亞嗎?威廉·莎士比亞。”

趙學軍點點頭:“寫羅密歐與朱麗葉那個。”

老常贊賞的笑笑,這個時代有幾個十幾歲的孩子,知道外面的世界,願意去了解文學。趙學軍知道已經很了不起了。真的,在這個時代,很了不起。

喝了口茶水,老常繼續說着:“英格蘭有了莎士比亞,于是整個英格蘭就會為這位劇作家服務,他們給他修建故居,創造民間故事,建造紀念館,修建大學,甚至設立學科。那個民族仿佛就是在為一個東西服務。為莎士比亞服務,并為他驕傲。

相同的事情,我們不可以。這些東西在咱這個國度,它不适用。我們擁有的比莎士比亞更加早的東西,甚至是戲劇我們都要早很多很多。這個國家很大,大到我們無法為某一樣著名的權威去整體服務。好比繪畫,一種繪畫分:學習 、觀賞 、品味。而畫不是單純的畫,它又區分了山水、花鳥、人物、草蟲、動物。我們再将這些東西分開,拿起筆,點在紙上畫技也是多種的,設色 、水墨、工筆、寫意、界畫、青綠。

有人畫僧侶,有人畫仕女,徐悲鴻,八大山人各有千秋。這裏面随便拿出那一個,都了不得,放到國外,倒也适合一個城市,一個小民族為之而驕傲,為之而服務的了。

可是,放到華夏,這事兒不可能。這樣的人太多了,無論是你去哪裏,随意打開一個學科,就有無數的這樣的偉人,站在歷史與歷史息息相關,推動着民族,乃至民族藝術前行。所以,八國聯軍來了,我們有傲骨,日本鬼子來了,我們依舊有傲骨。無論死多少人,總有個聲音再告訴你,沒啥了不起的,只是個過程,一切都不足為懼。”

趙學軍一腦袋漿糊,完全不明白,自己這個幹爹到底要幹什麽?上政治課嗎?

有了話瘾幹爹就不再去照顧趙學軍到底能不能聽的懂,他開始回憶,對這個十一歲的少年追憶起自己掩埋的過去。

“我出生在浙江,借曹公一言: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老輩子的事兒,我就不說了,我跟你說我的父親,其實有時候我覺得,你的性子應該是像我的父親的。尤其是那雙眼睛,第一次見到你,我覺得那裏的光都是一樣的。”

趙學軍啞然,什麽叫應該是像?

“我的父親出生前,我的祖父夢到了一只鹿,那鹿白色,通身晶亮,自由自在,暢游于群山峻嶺。他醒後,父親便出生了。我的爺爺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常鹿,小名六兒。

我父生來頑劣,不事生産,他那一輩子,所有的精神,都用來玩樂。常家六兒,為了一折懶畫眉,會翻新院子,挖洞修渠,架設亭臺。等到園子修建好了,他便招呼朋友,親自執蕭伴奏。曲散後,那園子父親就會命人拆了。

他能花一年時間去做一件事,只為了聽一首曲子。複原一種遠古的味道。我祖父喜愛父親,對這個幼子幾乎就是百依百順。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麽祖父對這個幼子如此溺愛?祖父對此卻也只有一個解釋:常六是個明白人。

父親是任性的,他的整個生命就是為了玩,以前我不懂,甚至我對他是小看的。一個人不事生産,只會糟蹋家業。後來,民國了,戰争了,國破了。父親把我帶到了浙江鄉下,親自給我授課。他教的很多,懂得也很多,但是我卻只學會造假。

我不教你造假,你不需要。軍軍,你需要的是接受我所明白的道理,學會像我父親那般的活着,做個快樂的明白人。這種明白,并非是個人行為,而是一種,為國家,為民族留下什麽的明白。有些東西不能丢了,一定要繼承下去。這是一種活人必須要明白的了悟,千萬別等着你就要死去了,才知道,你有很多事兒,沒做,沒去努力,而後悔。

多少年後,我才懂得父親一生都在追求什麽。他在追求的是欣賞這個世界,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他一直致力于複原文化,一種尋根文化。

這個民族很大,包涵的東西很多,天文地理,宗教哲學。父親喜愛把那些古老的東西弄明白了,複原了,告訴別人,什麽是華夏最真的玩意。比如昆曲,比如建築,比如藝術,比如追求,他知道自己天資所限,這輩子都無法超越古人。于是他就一輩子學會一個字‘玩’!作為人的一輩子,他真正的活着的。甚至我覺得,父親的追求,是一般人無法達到的。我喜歡一首曲子,我想鑒賞它,我想品味它,我就要弄明白這首曲如何表現,才能呈現最完美的原始狀态。華夏古代,所謂的大意境便是如此。

你想要什麽?軍軍,我覺得,到現在你都無法明白你想要什麽。也許再過幾十年,我死了,你就懂了。今兒起,我會教你如何娶欣賞,如何去玩。生存在現世,它安穩平和,你的個性孤僻不适合與人交往。那麽,就花一輩子的時間,給自己一個目标,去欣賞這個世界吧,欣賞我們這個民族,找到它存在的意義。了解了民族,其實也就是了解了自己,而你,不是一直也帶着這個疑問嗎?去快樂的活着,這也是我,對你的期盼。做人之前,先學會……玩!”

趙學軍捂着胸口坐起來,看着老常:“幹爹?怎麽玩啊?我怎麽不明白你的意思呢,要不這樣,你再找個媳婦,生個弟弟給我,我看你怎麽教他玩如何?”

老常笑笑:“你個死小子,還調侃起我了,除了你,我還能教給誰呢?我的妻子懷着身孕的時候,死去了。常六這一支到我這裏算是斷了,現在,我有些明白了,今後的國家會以發展經濟為主。這個時代要騰飛的。

可是騰飛之餘,也必然會産生一些負面的東西。比如,會沒有歸屬感,幸福感,民族感,價值感。對于國家,人民會慢慢有了一種被管理的觀念。但是,這種被動的觀念對民族的發展并非是好的。一個民族的興旺體現不在經濟,而在于文化。失去文化個性,民族個性的民族,民族的整體幸福感就會滑坡。這話并不是吓人,也許你現在不懂,可是快速的時間飛過,十五年後,軍軍,你就會懂了……”

趙建國一個星期後去接兒子,他看到自己家兒子正在一本正經的拿着一張紙,渾身都是墨汁兒的對着一個大石碑很認真的拍來拍去。他納悶的問老常:“軍軍那是幹啥呢?”

老常一臉滿足,笑眯眯的抿着茶水說:“玩啊,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

趙建國就納悶了,這是玩嗎?這是孩子該有的表情嗎?他無語的指着那邊,一臉控訴。

老常背負着手,看着那邊,感慨的說:“童年啊,多麽令人向往,多少年沒看到這個景色了。小時候,我與父親便是如此,記得那時候,我每一天都玩得很快樂啊!你看他,玩得是多麽的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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