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從醫院回到家,趙學軍就住在後廚房靠窗的地方,這裏是全家的生活中心,照顧起來方便些。

有一天夜裏,趙學軍起來撒尿,被正在房梁上藏東西的媽媽,吓得汗毛聳立。高橘子比劃了一下叫兒子悄悄的,藏完她蹑手蹑腳的去睡了。被吓了一跳的趙學軍躺在床上再也沒睡着,這一晚,他看到媽媽每半個小時,把那包東西換一個地方。她不厭其煩的把那個簡單的家挖掘出藏東西的妙地,譬如:面缸下面,櫃子後面,舊皮鞋肚子裏,兒子的舊棉襖拆了線塞進去,再縫住……

“媽,睡吧,天要亮了。”趙學軍看着屋頂,無奈的小聲勸着。

高橘子打開兒子的被子,怕碰到他,小心翼翼的躺進去。她躺了一會,小聲說:“三兒,媽一直做噩夢,你說這可咋辦?”

“都……夢到啥了?”趙學軍也悄悄問着。

高橘子扭個個兒,托着腦袋,看着兒子壓低語調說:“兒子,媽媽一會夢到公安局來抓我了,一會夢到錢丢了。有時候吧,我覺得有那些錢那就是個夢,吓死我了,一醒來,我就得來看一眼。你說,好兒子,媽媽該怎麽辦,這樣下去,早晚得瘋掉。”

學軍覺得母親是狡詐的,上輩子只是沒得到狡詐的機會。她做生意那簡直就是先天的一個油子,特沉得住氣。她不像別人見了錢就壓制不住開始虛榮。高橘子去上海,每次回來帶的東西都不夠,甚至有時候她會故意空手而歸。她對自己賺多少有度,趙學軍算了下,她每個月不敢賺超過五百塊。一旦過了五百,就立刻收手。賺到錢的媽媽,活的很是自律,衣服還是那個衣服,鞋子那是那雙鞋子。她就像從沒有過那筆錢一般,樸實隐秘的活在人們身邊。

屋子角落的蛐蛐悄悄的叫着,趙學軍沒有說話,他很認真的在想過去夢中的童年,有時候人的記憶往往會欺騙你,你覺得回到過去你可以做的很多事情,其實那是不可以的。你總是覺得,只要回去你就可以改變,其實這種想法很淺薄,制度與環境,社會與人群,人必須生存在社會大家庭裏,有些規則一旦違背就會被社會毫不猶豫的抛棄,即便是你多了解今後的社會,可是你必須活過當下才有未來。有關于這一點,他覺得他不如橘子媽,媽媽是睿智的。

趙學軍呼喚母親:“媽。”

高橘子很溫柔的應着兒子:“嗯?”

黑暗中,看着母親的眼睛,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母親,趙學軍心裏有些揪揪的疼,他說:“媽,以後,別給人捎東西了。您再等幾年,等我長大了,賺錢養活你。媽,您要是信我,我以後真的真的會賺好多好多三千塊,您會有三萬,三百萬……恩,三個億也不一定。”

高橘子笑的肩膀直抽抽,笑完輕輕的摸下兒子胸口的疤,柔聲問他:“還疼嗎?”

趙學軍搖頭:“不疼,早不疼了。”

“睡吧。媽知道我三兒孝順,成,媽不賺錢了,媽就等着,等着我的三兒啊,賺錢,賺三百萬呵呵……”母親輕輕的拍着他,不一會,母子便一起進入夢鄉。

第二天清晨,早飯桌上,高橘子對丈夫說:“建國,趁着咱媽在這裏,咱全家照張全家福呗。”

趙建國擡眼看下媳婦,又看了一眼母親,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到媳婦碗裏:“高橘子同志的想法不錯,嗯,我表示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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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橘子很高興,也給趙建國夾了一筷子土豆絲:“那,什麽時間?”

趙建國看了一眼,扶着床沿在地板上來回挪動的小兒子,思考了下:“那,你下次從上海回來?那時候軍軍也能出屋了,咱們背着他去。”

“行,聽你的!”高橘子扒拉進嘴巴裏,最後一口飯,站起來穿好鞋跑了出去。今兒,她遲到了。

那是春天的某一天,大約在清明節前後日子,這一天的一大早,父親生平第一次濫用職權,他要了政府澡堂的鑰匙,帶着兒子們進去後,反鎖了門。趙學軍坐在一個大鋁盆裏,爸爸那雙大手小心的繞過他手術後的疤痕,很細致的為他擦洗。大哥站在蓮蓬頭下,羞澀的掩蓋着什麽,他用藥皂打出巨大的沫子抹在下身。他這個怪樣子,只逗得父親一直嘿嘿悶笑。二哥奢侈的放了一大池子水,在清淩淩的水裏,游來游去。

出游的那一天,天氣晴朗,萬裏無雲。父親穿着他的新衣服,那是一整套深藍色的毛哔叽幹部服,他故意将他的衣袖挽起,露出裏面的那塊手表。他胸口還挂着一個借來的照相機。母親帶着一條絲巾,用筷子燙熱了,卷了個漂亮的劉海,她還擦了一些舍不得用的萬紫千紅香粉。趙學文他們兄弟三人穿着一種款式的毛衣,理着利落的小平頭。奶奶穿着她的新皮鞋,帶了一條嶄新的深駝色包頭。

母親那一天很興奮,她建議全家走着出去,其實家裏那兩輛自行車也實在馱不下那麽多人。就這樣,大哥騎着借來的三輪車帶着奶奶跟趙學軍,媽媽跟爸爸,還有二哥走着。原本筆直的去公園的大道,他們故意繞了兩條街,母親恨不得把整條街認識的人都招呼出來,跟他們都打一遍招呼。

他們在公園的石獅子下照相,在拱橋上照相,在毛爺爺的雕像前照相,在公園的木船邊照相。所有的相片,他們都神情嚴肅,目視前方,雙手背後,站立的筆直筆直。後來,這卷相片被洗了多次,全家福那張,被洗的很大很大的挂在家裏的正中央,不管這家人搬了多少次家,去了多少地方,這些照片始終跟随着。

照完相的趙家人,一起坐在公園的草坪上邊上。高橘子拿着一塊手帕扇着汗,趙建國看着遠處玩耍的孩子們,充滿幸福感的對高橘子說:“我覺得吧,我們都老了。”

“那是你,我可沒覺得我老。”高橘子有些不服氣,她說完繼續看那邊,她看着老大,老二在草坪上翻跟頭,老三唠唠叨叨在那裏說:“哥你別撕樹皮……哥,你小心折了脖子。哥!都說了,別撿冰糕棒,髒!哥……”

高橘子納悶的回頭問趙建國:“你發現沒,我覺得吧,咱軍軍比你像做爹的。”

趙建國有些不服氣,他聽了一會,無奈的搖頭:“他做爹,那我幹啥?哎!也許咱真把他生錯了,這比個老婆娘還墨跡。管的,實在是寬……哎呀!嘶……媽您打我,別拿棍子敲啊?”

奶奶有些生氣的看着這對不知足的夫妻,一直看到他們低下頭,這才說:“不許說軍軍,軍軍麽生錯,他象他爺,仁義麽。”

高橘子納悶的悄聲問:“真的像老爺子?”

趙建國也悄聲說:“別聽媽的,她喜歡把一切優秀的品質往爸身上按……”

趙學文、趙學兵背着趙學軍,去前面找麻糖攤子打麻糖了。趙建國看着遠處沉吟了一會對高橘子說:“橘子,以後可能,你要更加的辛苦了。”

妻子奇怪的扭頭看他,趙建國伸出手,當着假裝看別地兒的老娘,給妻子整理了一下頭發:“組織上現在正在給江關縣配領導班子。我的事兒,已經定了,一把手。”

高橘子眼睛一亮,瞪大了看着自己的丈夫:“真的?”她興奮了一會,又有些黯然的嘀咕了一句:“去哪裏不好,去江關縣,那邊窮的一家五口人穿一條褲子。一個縣城就一條馬路還不到三裏地,那地兒誰能呆過三年?”

趙建國站起來,伸下懶腰,大聲的叫了下後,充滿詩意以及氣魄的說到:“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橘子,我不擔心那邊,我只擔心咱三個孩子,今後,我一個月也未必能回來一次。”他說完,坐到妻子身邊有些抱歉的說:“那個……供銷科的工作你能換一下嗎”

原本挺高興的高橘子,臉色立刻耷拉了下來,她看着腳面不說話,趙建國有些着急,就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橘子,你得理解我,江關離這裏實在太遠,你看,三個孩子,咱媽年紀大了。我是真的不放心。”

高橘子還是沒有說話……

回去的路上,父母的态度明顯的有些疏遠,三個孩子敏感的感覺到了。

那幾天,家裏的氣氛真的是越來越壓抑,除了奶奶的唠叨聲,幾乎就聽不到任何聲音,大多時候,趙建國會坐在煤池邊上抽煙,高橘子會拿着一張兒子成長賬單看着發呆。

為了解決家裏氣氛越來越沉悶的問題。趙建國在星期六晚上召開了老趙家的第一次民主生活會。會前,趙建國說:這次的會議,不分大小,人人都有發言權,父母不會用家庭暴力壓制言論,會尊重孩子們的意見。

孩子們對他的話完全不信,倒是對桌子上的糖果興趣大些。對于趙建國所謂的不會使用家庭暴力,會尊重他們的言論等問題,大家均嗤之以鼻。

“爸,你就說吧,我們聽話,真的。”作為長子的趙學文,終于在自己老子的瞪視下被迫發言。

趙建國有些失望,于是咳嗽了兩聲,整理了下自己的喉嚨,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壓制住自己有些飄的聲音,把自己就要去江關縣當一把手的事情說了一下。

三個孩子互相看了一眼,除了趙學軍的眼睛閃過一些火花,其他兩個基本對此不感興趣。這個年代的孩子,似乎對權力可以換到什麽是懵懵懂懂的。不過,他們倒是應景兒的歡叫了兩聲。他們表示江關縣很窮,爸爸去了,要照顧好自己。

趙建國對孩子們的懂事态度表示欣慰。後來趙建國說到,今後只能一個月回來一次的時候,他們倒是真的有些驚喜了,想一下啊,會少挨多少打呀!當他們聽到父親期盼母親可以把工作調換一下,這樣可以更好的照顧家裏等等意見之後。趙建國語調突然高了一下:“下面!我們舉手表決,首先,同意高橘子同志調整工作的舉手。”

趙建國說完,舉起手,奶奶看到兒子舉手了,也把拐棍舉了起來。

兄弟三個互相看了一眼,趙學兵突然第一個發言了:“爸,人家偉人都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呢,憑什麽要我媽媽換工作!”

趙建國大怒,立刻指出兒子的險惡用心:“你是怕你媽以後給你帶不回來上海的吃的吧!就認吃!”

趙學文也接了話:“爸,不是這麽說的,我今年就考學了,我考慮住校。要是今後家裏忙,我就走讀。其實家裏也沒什麽事。您看,咱下個月接自來水了,不用挑水了。家裏的生火打煤餅,這事兒我跟老二就幹了。我不同意媽媽放棄喜愛的工作,我覺得媽媽這樣很好,我媽每天多高興啊!您的工作是工作,我媽這裏,我也覺得很重要啊。”

高橘子感動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她不說話,只是就着帕子擦鼻涕眼淚。

趙學軍作為三個兒子中最小的做結束語:“媽去那裏我都沒意見,其實,爸,我們都大了,這家裏我知道你最不放心的是奶奶。您就放心吧,我們能管好自己,照顧好家裏的。奶奶就交給我們,我們保證完成任務。”

趙建國手舉累了,終于郁悶的放下。他低着頭想了下,又擡頭語調有些高的說:“不管怎麽說,你媽必須換工作,不然我不放心。”

“爸,你不能這樣吧,這是強權主義,我反對!”

“對啊,我們都大了啊,爸,你別逼我媽,你看,我媽都哭了。”

高橘子連連擺手,帶着哭音說:“沒事,沒事……媽也覺得去上海累,再說了,過兩年,合同完了,也就沒出差的機會了,早換晚換都一樣。”

“爸,你想多了,其實,家裏雇個保姆看着不就成了!”趙學軍覺得自己爹怎麽就這麽笨呢!

家裏頓時安靜下來,雇保姆?老趙家祖祖輩輩的老實人,伺候別人就成,這雇保姆是什麽概念,那是資産階級剝削主義吧?

高橘子想了會,眼睛一亮:“我看行。”

趙建國又反對了:“不成,不成,這孩子們都大了,一家男娃崽子,你整個小姑娘在家……”他說了半句話,高橘子立刻就懂了。

一直沒說話的奶奶,突然把自己的拐棍放在了家裏的圓桌當中“啪!”的一聲。

“明天,你們回家,找人把我那口放在大隊院的壽材上上漆水。建國,你回去跟你三叔說,就說俺說的,叫你改霞妹妹來城裏,就說……是伺候俺。你……你們每個月就給你改霞妹妹五塊錢。以後……改霞老了你們要給她養老。”

就這樣,在奶奶強權的幹涉下,老趙家第一次民主生活會失敗的結束了。

第二天一大早的,橘子媽媽把趙學軍所有的東西都挪出前院小屋,趙學軍坐在躺椅上聽自己媽媽說起這位改霞姑姑。這位姑姑,算起來是趙建國的堂妹。她命不好,丈夫早早的就死了,原本有個小閨女,六幾年也死了。後來,改霞姑姑又嫁了一次,還沒過門,對方就意外去了。這鄉下地方就怕命硬的。一耽誤,到現在了,改霞姑姑今年有四十歲了。一直住在娘家,靠兄弟老娘養着,日子很是不好過。

要這麽說起來,這位改霞姑姑,倒是真的适合來老趙家。這天晚上,趙建國從老家回來,表情倒是真的很滿意,人改霞說了,願意來,就是要等等,她要把家裏的事兒收收,給她的小女女配個冥婚再來。問題終于解決了,趙建國美滋滋的去媳婦那裏表功,奈何,無論他怎麽讨好,橘子都不愛搭理他。

接下來的日子,兄弟三個每天晚上都能看到趙建國,穿着有窟窿的破背心子蹲在後院轉圈,他常常哀聲嘆氣蹲在煤池上,吧嗒,吧嗒的吸着煙發愁,并不時的擡起頭,一臉哀怨的看着屋子裏的窗戶。

小廚房的唱機邊,奶奶聽着斷橋,縫着舊襪子,表情恨恨的對趙學軍說:“你爹,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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