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九八六年,初春。萬林市通往江關縣的公路正式開工了。這條長五十公裏的公路一旦修成,會将貧瘠的江關縣與萬林市的距離縮短到一個小時。過去,從江關縣城到萬林市坐吉普車以每小時四十……六十邁的速度算,大約要走六個小時。
作為江關縣委書記的趙建國與軍分區領導,還有萬林市市委相關領導,出席了開工典禮。最近,組織上給江關縣委配了新車,一輛新的吉普車。過去那輛舊式吉普已經在工作中被江關縣的土路颠簸的散了架子,雖不到報廢年限,卻也不能使用了。
開工這天,江關縣請了市裏的梆子劇團,來這邊唱大戲。大戲要耍上三天,分別是《對花槍》《樊梨花》《打金枝》。這些劇目都是萬林市很久之前的老劇目了。
趙家奶奶這天大早四點就起了。老人家沒有多少覺生怕去晚了,沒有好位置。老太太這一起,全家也就跟着起來了。
趙學文捧着自己奶奶的那疊子看戲的行頭,打着哈欠叨咕:“奶奶,沒有早上四點就去占地兒的,我爸說了,跟您占好位置了。”
奶奶坐在炕上,嘴裏不停的哼哼。老太太這兩年從早到晚,只要醒着就哼哼。她身體有病痛,醫生檢查不出來是什麽毛病,但是肯定不舒服。這種屬于老人的哼哼已經成了趙家奶奶發洩病痛的方式。
趙學軍對自己哥哥眨巴下眼睛,指指外面晾在晾衣繩上的裹腳布。趙學文只好放下衣服,出去收回來,遞給奶奶。趙學軍将床下的小盒子取出來,奶奶那雙小皮鞋就跟新的一樣,保存的幹幹淨淨,板板怔怔。即便如此,他還是坐下來,取出鞋油給上光,打磨的亮亮的。奶奶穿好衣服,搬起自己的腳,開始一圈一圈的裹着。趙學軍已經不是一次見到過奶奶的腳了。
原本的一雙好端端的腳丫子,除了大拇指,其他四根腳趾生生的掰斷到腳心,那個時代将女人的腳擰成一個三角。趙家奶奶最少有一米六八的大個子。可是那雙腳……能放到現在趙學軍的手裏。
随着不緊不慢的包裹,改霞姑姑已經做好了早飯。等到趙學兵跑到部隊後勤借了三輪蹬回家,趙家三兄弟扶着奶奶出門的時候,一看表,時間剛好七點整。奶奶笑眯眯的,坐在三輪車裏的褥子上:“不急麽,急了去了也沒用,你們慢慢的麽。”
對于老太太這種屬于長輩的狡詐,趙家兄弟早就見怪不怪,即便如此,還是大肆的誇獎了一番,自己家奶奶果然那就是心中有數的人。
奶奶連着看了三場大戲,坐在第二排看的。而第一排的位置是各界領導。這些領導對趙建國的母親,頗為照顧,多次回頭與之交談,還叫人擺了張桌子,給老太太上了盤花生果,這令奶奶在觀戲的老太太中,着實出了一把風頭。奈何老太太已經一個牙齒都沒了。第三天大戲沒有上的時候,奶奶悄悄跟兒子說:“俺要給你個添麻煩。”
趙建國扶着自己的老娘坐下:“娘,咋就是添麻煩呢,你說麽。”
奶奶拿着拐棍指指後臺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想看他們扮戲。”
趙建國呆了下,站起來去找了劇團的團長。一會趙建國帶着劇團的團長一起扶着奶奶去了後臺。趙家兄弟在後面跟着……
這是趙學軍第一次看到戲班的後臺,以前電影上倒是給過不少鏡頭,什麽名角兒有間屋子,有錢人要捧角兒就把成堆的花籃送到那邊。
亮亮的化妝鏡,成堆的箱籠,戲服被翻着疊起來整齊的放着,武生們穿着厚底的大靴咬着饅頭來回走着,一股子屬于後臺特有的味道慢慢湧進奶奶的鼻子裏,她奇跡一般的不哼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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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學軍看着奶奶,這一瞬,他仿若看到一個還沒裹着腳,數着兩條羊角辮子的山妞,趴在在戲臺的景布外面。看着那些角兒,将顏色塗在臉蛋上,她們細細的勾畫着,勾畫完就帶起漂亮的,閃着光的行頭。穿的是緞子,帶的是各色的寶石。一個個的都那麽的鮮活,活的是那麽的水靈。
奶奶看了一會,看的分外滿足。劇團的團長把團裏的小生帶過來,問了好。那是個小姑娘,年歲不大,生就一張小生的俊扮相。奶奶從口袋裏羞澀的抓出一把花生塞進人家手裏,嗯……還摸摸她的衣衫,愛的都不成了……
“給您添麻煩了。”趙建國覺得很抱歉。
“可別,我老母親也這樣,那會子跟着我到處唱戲,我臺上唱,我母親臺下哭,知道是假的還是哭。呵……”
開工典禮後,趙學軍多次帶奶奶去看電影。可惜奶奶一直把大戲跟電影弄得混雜,她有時候會連看三場一樣的電影,對于裏面有烈士咬舌頭自殺那段,百思不得其解。悄悄問自己孫孫:“人一天咬三次舌頭,疼的他……賺錢不容易麽。”趙學軍聽了,完全沒奈何,這事兒,解釋不清楚……
轉眼,春天過去了,小城不緊不慢的走着自己的步伐。工藝品廠終于還是拆了……高橘子閑在了家裏,每個月拿基礎工資。閑下來的高橘子,渾身都是刺,看誰都不順眼,她與老廠的職工每天去工地,揀一些奇怪的東西回家。這些人都對工廠有着特殊的感情,工廠對這個時代的工人來說,是另外一個家。
初夏的一場雨,淅淅瀝瀝的澆灌在教室外的楊樹上,趙學軍托着腮幫看着外面。老師不緊不慢的聲音令他瞌睡。于是,他很快睡去,并不忌諱什麽……窗外這種白楊樹,通身都有眼睛一樣的疤,有時候趙學軍喜歡坐在教室裏與那些眼睛對視。他總是覺得,自己能從那些眼睛裏看到一些什麽。政府樹林已經不在了,這種白楊樹在那裏,也以看不到了。
“學軍!”教室的門突然咣當一聲推開,趙學兵闖了進來。老師很憤怒的看着這個沒禮貌的外來客。趙學兵對老師說:“老師,家裏出了大事。”
趙學軍吓了一跳,站了起來,東西都沒收拾的往外跑,老師并未阻攔,甚至跟在後面一邊急促着走,一邊問:“到底怎麽了?”
“是我爸工作的萬江公路二號隧道塌方,有人砸進去了。我爸……我爸一直在現場。”趙學兵要哭出來了……
“別急,別急……”老師的小皮鞋在樓梯上走的急促,她拉着趙學兵,趙學文去了校長辦公室。一推門進去就喊:“吳校長,食堂的車在不在?”
趙學兵趴在門上有些腿軟,他看着屋裏,沒想到王希也在,還有部隊上的兩個軍官。
“正好了,一起去吧,一起去吧……”
趙王兩家的孩子跌跌撞撞的往學校門口部隊上的解放車跑,半個學校的孩子不上課,趴在樓上,教室門口看。臨上車,老師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錢,硬是塞進趙學軍的手裏:“拿着,拿着。”
汽車終于開動,坐在貨車鬥內的王希趴在車架上,淋着雨,盯着風的向江關縣的方向看。老大趙學文一把把他拉下來,叫他坐到自己身邊,用雨衣将他跟趙學軍護在懷裏。趙學兵抱着王瑞,王瑞吓得腿軟,開始小聲哭……
“別怕,別怕,有哥在呢,大哥在呢……都別怕啊!”趙學文安慰着弟弟們,眼睛都濕了。
從萬林市進入新公路,這才幾個月,一條筆直的大路已經打好堅硬的土基,由于沒有機動車上新路。部隊的解放車一路暢行,跑的很快。趙學軍透過大哥的雨衣看着外面,腦袋裏一片發蒙,他的思緒回到了兩年前,回到了那段颠颠簸簸的土路。他想起那兩輛牛車,去城裏的鄉親,甩着鞭子,趕着老牛唱着……大紅公雞(呀麽)窗臺卧,八路軍進村(呀麽)好紅火,大青山高(呀麽)烏拉山低,八路軍恩情(呀麽)誰也不能比。
那車走了幾十分後一直跑到沒有路的地兒,停了下來。趙學軍他們蹦下車,又跌跌撞撞的向着沒路的地方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們終于來到一片山腰,在那邊,部隊無數的人擁擠在那裏,救護車,地方上的車,所有人都擁擠在一起,每個人都着急忙慌的颠簸着,找着事情做。
孩子們茫然四顧,找尋着熟悉的身影……
“人呢!我要人!!!!!!!!工具!!!!”
“別把車停在隧道口,那是那個單位的車!!!!!!!!!”
“去給省軍區電話,叫他們派人,派爆破手!!!!!”
在雜七雜八的聲音裏,趙學軍找到了爸爸,他看過去,父親站在一個大石頭上,穿着一件破了的舊軍裝,拿着一個撬棒……
腳下一軟,趙學軍坐在地上,趙學文大叫:“爸!爸!”
聽到熟悉的聲音,趙建國扭過頭,接着破口大罵:“誰叫你們來的,混蛋!添亂來了!滾回去!”
王希跑着找了一圈,硬生生擠到趙建國面前,大聲問:“趙叔叔,我爸爸呢,我爸爸呢!部隊那邊沒有!我問了,沒有!”
原本吵雜的聲音,突然安靜下來,沒人說話……
“你爸沒事,沒事,叔叔這就組織人,找很多人,就是挖,也幫你把爸爸救出來,相信叔叔,趙叔沒騙過你吧?啊!王希,別急,相信……”
王希瘋了,他掙脫開趙建國,瘋了一樣的喊着爸爸往隧道裏沖,有人過去,拽住他,三四個人都壓不住他,王希瘋了一樣的在那裏喊爸爸……大雨突然停了……空氣裏有些窒息的靜……
後來……有關于後來……
王希的媽媽來了,好多人來了,機械開不進隧道。那裏面全塌了……出事的原因誰也不能怪,誰也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前,這裏也是産煤區。巨大的猶如蜘蛛網一般的老式礦洞消失在塵埃裏,歷史裏……王路帶着突擊組進去施工,不知道怎麽了,地面坍塌,整個的突擊組就這樣被山脈掩埋。他們說,塌方的聲音整整響了十多分鐘……
人們在搶救,在用手一塊一塊的接着石頭往外運……一位軍官破着嗓子在喊:“叫他們派人,機械進不去,我們需要更多的人……”
王希站了起來,看下四周:“我爸說,小山子村就在這裏附近……沒錯的,我去找人,找人,找很多人……”
他很快找到了方向,向着山的那邊奔跑,越跑越快……趙學軍在後面跟着,也是越跑越快,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奔跑了,但是一點都不覺得累,胸口也不悶,只覺得應該這樣奔跑,才能跑到什麽前頭。
他們跑了三個小時,不,應該是更多的時間,終于……又看到了那個村子一排排的窯洞。王希停下來,大聲的喘着粗氣,臉色憋得發紫,他喊:“救命啊!救命啊!”他以為自己聲音很大,但是,只有跟過來,摔在地上的趙學軍,趙學文他們才能勉強聽到……
他喊了一會,沒人出來,小村這會子正是傍晚,家家都在做飯。王希擡起頭,看着村子,又一眼看到了那顆歪脖子樹,他看到了那個挂在歪脖子樹上的炮彈殼……于是奔跑過去,撿起一塊石頭,拼命地敲了起來……
“當!當!當!!!!!!!!!!!!!!!!!!!!!!”
老書記跟村民披着衣服跑了出來,有人手裏還端着一個大碗。
“叔!救我爸!!!!!!”王希啞着嗓子,哭喊着……
那天開始,小山村,還有附近十多個村子的村民,都跑到施工隧道,那些人用手一塊一塊的傳遞着石頭往外運,後來部隊來了無數的人……不許村民再上去。小山村的鄉親就每天背着,提着飯食,飲水往山上運……
三天後,王路跟他的突擊隊終于被找到了……無一生還……
一九八六年七月,盛夏!王希抱着爸爸的骨灰盒,王瑞抱着家裏的電視機。王希的媽媽蘇珍提着家裏的行李,坐在火車站的木椅上。趙家人,還有部隊上的領導一起來送行。
“王希,叔叔跟你爸說會話,好嗎?”趙建國蹲下,摸着王希的頭求着說。
王希擡起頭看着趙建國,這段日子,他的臉瘦得露出了顴骨。遲疑了下,王希把骨灰盒小心的交到了趙建國的手裏。
趙學軍走過來,伸出手拉住王希,将他帶到了一邊的角落。王希沒說話,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回到了家,就給我來信。如果家裏不好,就回來。我爸不是說了嗎,他能養得起你們,真的。我爸是真心實意的……”趙學軍繼續勸。
“我媽說了,爸生前很想回去,他想回家。”王希搖搖頭。
“那……王希,以前……算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趙學軍不知道該說什麽。
“呵。”王希冷笑了下。
趙學軍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王希:“你拿着,應急。家裏有事就發電報,一定不能瞞着。”
王希接過去打開,看到了裏面的錢,他呆了一下,燙手一般的把錢丢到了地下。
趙學軍撿起來,放到他手裏,他又丢到地上。
再撿起來……再丢到地上。
再撿起來……再丢到地上……王希想走……
趙學軍拉住他,對着他的臉給了他一個狠狠的大耳光。啪!的一聲……
“你家房子都倒了,王瑞還小,我能幫你什麽,我什麽都幫不到!我就是給你再多。我……我知道,我爸再好,也不是王路叔叔。我知道,我就是給再多,王路叔叔也回不來。我知道,王路叔叔是為我們萬林死的。你恨這個地方……我知道……你有很多後悔。我也後悔過……可是……我幫不到你,我比你還恨自己……”
王希呆呆的,看着趙學軍,幹裂的嘴巴蠕動幾下,靠着牆眼淚刷刷的流着……趙學軍撿起錢,走過去,解開他褲帶,找到他運動褲衩上的口袋把錢塞進去,別上別針:“這裏的錢,你留着應急。阿姨身體不好,你要堅強點。”
“嗯!我知道。”王希提好褲子,看着比自己低一頭的趙學軍,他看了他一會,伸出手抱住他:“我給你寫信,你等着。”
“嗯……王希……你不能再哭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哭了……”
“你得忍着!”
“知道……我忍着!不哭,我再也不能哭了!”
一列火車,緩緩進站,王希與母親弟弟,抱着父親的骨灰盒上了卧鋪車廂。趙建國幫他們放好行李,安排好。他最後撫摸一下王路的骨灰盒,嘆息了一下:“弟,你走好。哥在這裏看着你回家。回家……多好啊。”
那車,緩緩的開動了……王希,王瑞趴在窗戶上向外看着,越來……越遠……
趙學軍跟哥哥們跟着列車奔跑,拼命奔跑着……
“王希!!!!!!!你要來信!!!”
“要好好的!!!!!!!!”
趙建國揮着手,先是小跑着跟着,接着越跑越快……最後也邁着大步跑起來……他大喊着着……
“王路!!!!!!!!!!你個混蛋啊!!!!!!!!!!”
那列車,終于還是走了……趙家人呆呆的站在站臺盡頭,一直送到列車的尾巴看也看不到後,這才慢慢向回走……
“宋長安,搭把手你會死啊!”一聲帶着京味的來自女人的喝叱。
趙學軍猛的回過頭看去……
那少年,一只手提着一個網兜,網兜裏有個足球。他氣哼哼的走過去,提起一袋行李嘴巴裏嘀嘀咕咕的罵着:“這個破地方!這個破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