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趙學軍陪着高果園在家門口坐着,高果園蹲在石墩上,一根一根的吸着大前門。過年那會,高果園,高果林,帶着家人來走親戚,高橘子直接把人拍門外了。她說:她沒這門親戚,高家人以後也不許進趙家門。

眼瞅着,天色漸黑,已經在城裏住了兩天的高果園有些急了,他抿了煙頭,扭臉問趙學軍:“三兒,你娘真不在家?”

趙學軍借着路燈看課本,沒擡頭的點點:“真不在,武漢去了。”

“那啥時候回來啊?”高果園問。

“一個月吧。”趙學軍回答。

“那……那你爹呢?”高果園又問。

“我爸也下個月。”趙學軍回答。

高果園站起來,還是不相信,不過他沒敢再追問,怕趙學軍像那倆大娃一樣,見到他不說話,就像不認識一樣的進門。學軍是家裏唯一态度好的了。當年,就為了軍軍的事兒,老高家把老趙家,得罪的狠了。

去年老太太進了一次城,也跟姑娘說了軟話。沒成想,一向老實的高橘子,這次是牙尖嘴利娘的面子也沒給。高果園也沒想到,當年拿錢是娘操了小心思的,起先呢,怕趙建國提幹嫌棄了高橘子。就教着姐姐從家裏把錢拿過去先給娘存着防着萬一。從頭到尾,高橘子只答應那錢最多只借五百塊。後來是爹花錢大手了,沒兜住。

高橘子說了,爹娘老了,她出贍養費,他們出多少,高橘子出多少,只是這門親,她是不認了。她還說,要是老高家敢去私自見趙建國,她就去找個樹吊死自己。總之不許老高家人見趙建國。

高果園的心情很是複雜,承包責任制後,自己跟弟弟為了還錢,硬是大着膽子,成了第一批的包山人。他們種了滿山的果樹苗,原本着想賣了樹苗,得了錢,就還趙家。可沒成想,這周圍一起承包的十幾個山頭,全都種的是果樹苗。眼見着別人有關系的,樹苗都賣了,一個村,就老高家女婿官大,就老高家樹苗賣不出去。

入秋那會果林聽同鄉說,姐夫那個縣,今年搞山林改造,他們就想着,買誰家的也是買。再說了,老高家得了錢,不就能還上趙家的錢了嗎?于是就高高興興的來了,可姐還是那樣,聽他們說了意思後,竟然說:你們害我們還不夠嗎,我們老趙剛起來,你們就想着法兒的害人。

天地良心,這次真的是想還姐錢的。高果園覺得自己可冤屈了,這幾個月,他沒少來。可一次都沒見到姐姐。眼見着入冬了,在賣不出去,家裏可就賠慘了。

高果園站起來,從懷裏拿出一個草螞蚱,本想給趙學軍,大概覺得寒酸,他又裝回去了:“那,那三兒,舅舅走了。明個(天)再來。”

趙學軍看着遠去的高果園,心裏也不是個滋味。媽是一門心思的跟娘家斷了,這次不是瞎話,是真的寒了心,涼了肺。母親這種生物,誰動她的崽兒,她是要拼命的。趙學軍動手術的時候,醫生建議是去省城大醫院做。但是錢那時候也就夠在萬林治療的。現在一入冬,稍微一涼,馬上就是季節性支氣管炎。病因呢……西醫解釋不了,中醫說是傷了元氣。高橘子把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對趙學軍現在是真的明目張膽的溺愛了。

家裏最近,奶奶倒是跟媽關系好的不成了,每個月一開資,老媽可乖了,帶着工資條就把工資上交給奶奶。現在,給改霞姑姑開工資,家裏買菜,買東西都得跟奶奶要錢。用爸的話來說,咱家奶奶才是大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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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權利的奶奶,活的倒是比以前大方了。就拿今年過年來說,他們兄弟三,一人拿了一塊錢壓歲錢。那以前奶奶最多給五毛。老媽有點小心思,趙學軍不想戳穿。高橘子除了對娘家寒心,還害怕娘家跟爸爸見面,因為她頂着家裏的名義當着奶奶面,把三千塊給了趙建國了。這萬一趙建國見到娘家人,這謊話就戳穿了。到時候,這錢的來路一準暴露。趙學軍也不願意高橘子暴露了,所以他得包着。

“舅。”趙學軍喊住要走的高果園。

高果園回身看着自己外甥:“咋?”

“您還是……別來了,我是說,過幾年再來,我媽氣頭上呢。”趙學軍說。

高果園那張臉,一會紅,一會白,末了喃喃的說:“軍,舅舅家真的想還錢,這樹苗賣了就有錢了,你大姨也說還。你跟你爸替舅舅說說。”

趙學軍撓撓腦袋,想了下:“舅,要麽,你去烏縣縣委問下,我聽市委的叔叔說,那裏也造林,要很多果樹,你那不一定夠呢。”

高果園眼睛一亮:“真?”

趙學軍點點頭:“真!他們那邊,要的可不是一搬多,你那個不一定夠。”趙學軍這話沒瞎說,烏縣那邊真的要果樹。現在這會子,咨詢不發達,烏縣是到處買不到果樹,姥姥家那邊是賣不出去。趙學軍也是偶爾去市委那邊找門房吳大爺要舊信封才知道的消息。

高果園走了,走了之後便再也沒來。後來,趙學軍聽到姥姥家那邊來的人說,老高家發了,他家賣了一整山頭的果樹,成了萬元戶了。後來他們家又包了好多山頭呢。趙學軍理解,沒拿到錢,跟錢到手摸上去也許感覺真的不一樣吧。這事兒,他沒跟自己母親提過,提了怕橘子媽媽傷心。

将課本放回書包,趙學軍對着窗戶說了句:“改霞姑姑,別給我做飯了,我去我幹爹家吃。晚上我幹爹家住,別給我留門。”說完,他去屋裏取了一副《牡丹圖》用報紙裹了夾着出了門。

老常現在不住博物館。他到想住,可人家現在正在全面整修,就是修好了他也回不去了。去年年底,老常買了一套老院子。起先,組織很貼心的給他安排了職位,老常很認真的,帶着熱情去上班。這一上班,老常才發現,坐辦公室比呆在門房難多了。一個單位,下對應無數單位,單位上面有主管,輔管一大堆。今天這裏會,明兒那裏會,今兒去講課,明兒去彙報,今兒寫簡報,明兒上報表,季度表,心得體會,學習各種精神,去義務勞動,被義務勞動。單位同事婚喪嫁娶,上下應酬……于是,只懂得看古董看大門老常愁死了。

老常放棄了,他無所謂了,單位那邊他是想去就去,不想去他就賴着。自從修博物館拆了過去的老門廊。他也就豁出去了。老常現在住的這套老院,是山西民居的一種。四面高房,大門在邊上。這裏原本住了三戶人家,現在,這些人都搬走了。

趙學軍來到幹爹家大門口,看下四周。最近,好像有人一直在找幹爹,所以幹爹每天反鎖了門在家裝死。他推開門上的一個小方格子,從脖子下取出鑰匙,将手探進去,從裏面拿了鑰匙開了門走進去,反手又将門鎖上。

一進門,趙學軍擡眼看到,對面影壁牆上拿粉筆寫着一首詞,他看了一會,樂了。

“涼簟碧紗廚,一枕清風晝睡餘。睡聽晚衙無個事,徐徐,讀盡床頭幾卷書。 搔首賦歸欤,自覺功名懶更疏。若問使君才與氣,何如,占得人間一味愚。”

這詞兒是蘇轼的,叫南鄉子·和楊元素,意思是,清涼的竹席碧綠的紗帳,枕着清風在白天睡覺,晚上坐衙辦公。沒一點公事,實在太悠閑了,靠着床頭讀書打發時間。撓撓頭,作了一首歸隐之詩,自認為自己是疏于功名。要問我有什麽才學和氣度,那裏比別人少呢?不過世間所有的愚蠢之事也讓我趕上了。(注)

走進院子,老常在院子裏當中坐着一動不動,他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個小爐子,爐子上炖着瓦盆,瓦盆裏炖着紅彤彤的一盆紅燒肉正冒着香氣。

“我就說嘛,怎麽寫那個了,原來是炖肉了。”趙學軍說完,夾着那扇堆錦進了自己的屋子。老常這院子太大,他搬進來後,就給趙學軍準備了一個廂房住着。趙學軍自然是願意的,所以他把自己那堆東西都搬了過來。

老常背着手看着趙學軍小心的把堆錦鑲嵌到牆壁上,一直誇獎:“不錯,不錯。年輕人就該五顏六色的!就該光彩奪目的!這花大的,啧啧!粉嘟嘟的……”

趙學軍郁悶的回頭說:“幹爹,誰招惹你了,給你買了!家呢,我明兒整理下,有幾個框子壞了,我找人換了再拿來,你随便挑。”

老常笑眯眯的扭身繼續去看着自己那鍋子肉,趙學軍去廚房拿了碗捧着,坐在一個木墩上等。

“我今晚住這。”

老常擡眼看他:“怎麽,你爸,你媽,又不在家?”

趙學軍點點頭:“恩……幹爹,我今兒在工藝品廠花了二百多塊錢,我說是你給的。”

你媽以後會越來越恨我的。”老常拿筷子捅着肉,夾了一塊給趙學軍:“吃吃看。”

趙學軍呵呵哈哈的呼氣,咀嚼那塊肉:“我媽……現在也恨你,呼……再炖會……幹爹,你們領導帶着人,都找我們學校了。”

老常沒說話,進屋拿了一本大衆電影出來翻着看。這段時間,有人從國外寫了信給省裏找人,找來找去,就找到了老常。老常拿了信,封皮都沒拆開就叫領導退回去。領導那邊一直做工作說,帽子早摘了,叫老常別有顧慮。老常說他沒顧慮,他只是不認識對方。

随着第一封信退回去,第二封,第三封,最近,聽說人都找來了,據說就住在萬林賓館。趙學軍不知道幹爹與那個國外的有什麽糾葛,幹爹不說,他也不問。他只是讨厭幹爹的領導說的那句話,什麽叫大局為重?

“幹爹。”

“嗯……”

“你想見就見,不想見咱就不見,實在不成你就辭職,其實壓根幹爹你現在也不上班。再說了,你拿國家工資,我一直挺替你不好意思的……我是說,你家呆着,反正不愁吃喝。您別勉強自己,你不願意,誰也逼迫不了你。您別顧及誰,這是你自己的事兒,我的意思是說,你得高興點……”

“學軍!學軍!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面!”院子外,有人大喊大叫。趙學軍走到門口,打開鎖看着外面的大哥。

“咱爸回來了,家呢,王路叔叔也在,我去買豬尾巴,咱爸就喜歡這個。你快回去啊!”趙學兵說了幾句,轉身蹬着車子走了。

趙學軍一臉喜意,颠颠的回屋找出一口新鍋來到院子裏,墊了抹布把一大鍋炖肉倒進鍋裏,老常一臉憋屈:“你爸回來,你就打劫我的晚飯,這幹的,親的是有區別哈?”

“你快拉倒吧,你換衣服幹啥呢?”趙學軍一臉鄙視的對正在穿上衣的幹爹譏諷。

趙學軍回到家,一進家門,看到王希跟王瑞正在家門口跟趙學文閑聊。王瑞倒是還是那副叽叽喳喳的樣子,王希的臉色有些不高興。

将一大鍋肉,倒進改霞姑姑做好的燴菜裏,趙學軍回身拖了一把小蔥一邊摘一邊對正在悄悄拿着碗,從鍋裏挑肉的改霞姑姑說:“姑,我們難得回來一回。”

讪讪的放下碗,改霞姑姑尴尬的笑笑:“我給你媽,往廠子裏送點。”說完她看着那麽一大堆的紅燒肉,有些不舍的啧啧嘴:“過年都沒這樣。”

趙學軍做了個小蔥拌豆度。去門口買了一斤蘑菇裹了雞蛋,在改霞姑姑一臉心疼的表情中,用豬油炸了連着燴菜一起端到前院。

前院的小桌子邊,就着豬尾巴,三個大人已經喝上了。來的時候,王路叔叔帶了一些散酒。趙學軍笑眯眯的把菜擺好,對看着自己笑的爸爸眯着眼睛笑笑後說到:“爸,你箱子裏那瓶汾酒在放着就長毛了。”

王路哈哈大笑:“快去拿,快去拿。你爸摳的沒邊了。”

趙建國一臉尴尬,咳嗽了下:“說什麽呢,我那是忘了,忘了!快去拿,小兔崽子,什麽都不能給他看到了。”

趙學軍一溜煙的跑到後屋,盛了幾碗大米飯,把燴菜填到碗頭叫大哥王希他們進來吃,自己卻是忙前忙後的拿汾酒,倒酒,假裝很勤快,桌子上離不了他的樣兒,弄了個小馬紮上了席面蹭菜吃。趙建國并不戳穿他,只是拿筷子敲敲他腦袋。

“王路,真的确定了?”趙建國放下酒杯,夾了一口蘑菇吃着問王路。

王路叔叔勉強笑下,表情并不愉快:“哎……是啊,大勢所趨,軍令如山。修完你們縣的隧道,估計時候就差不多了。”

“軍令如山,你是個人才,莫要擔心。”老常敬了王路一杯。

趙學軍終于明白,為什麽王希這段時間一直一直不高興了。王希生在部隊,長在部隊,說起自己的父親。王路一直希望父親能成為一個将軍。部隊的孩子,就是依附在部隊身邊的小樹苗。這些孩子長大了,大部分就會接過長輩的鋼槍,一個一個的成為第二代,第三代軍人。很多孩子去了地方并不合群,甚至跟地方的孩子玩的一直有區別。趙學軍覺得王希只是沒有安全感。

“來……江關縣王路。咱們大幹一場。”趙建國幫王路滿上酒。

王路端起來一口喝了,擺下手:“家裏的叔公早就來信了,說叫我們趕緊回去,老家的屋子都倒了好些年了。你們都知道,我的故鄉廣州那邊正在開放搞活。哎,看着你們轟轟烈烈的給自己故鄉幹些事,難道我不眼紅嗎?早該回去了。叔公說,下南洋的人都回來尋根了,我也該回去了。”

“自……西漢,南北朝而後明末清初。下南洋的人把文化風俗帶出故國。下南洋是有意義的。後雖有闖關東,走西口。可……下南洋的意義并非只是為了一口飯啊。人,遇水而活。現在國家經濟搞得好了,你們那裏是港口,機會确實比內地多。王路,說不定,你以後機緣要大過建國喽。”老常夾起一塊蘑菇吃了,用筷子一邊說,一邊畫了一個沿海的曲線。

“老常一向想的比我們遠,下南洋那可是早八輩子的事兒了您都知道。以前……呵……”王路停頓了一下,又釋然的笑笑說到:“其實,我的親生父親在建國前就跟我親爺帶着一家去了南洋投親。我……并不是現在這個父親的親仔。”

蹲在一邊扒拉飯的王希兄弟呆了,他們擡起頭,眼巴巴的看着父親。

“有海外關系,這可是大帽子,這些年我一直擔驚受怕。幸虧養父嘴巴緊,一直未曾對人說過。我出生十五天,趕上荒年……我們那裏就是那個風俗,活不下去,就帶着家裏去南陽過活。祖宗走,兒子走……孫子走。

父親怕我受不得海上的颠簸流離,就把我送給了現在的父親。他們沒想到回不來啊。這一走,就解放了……海路斷了。這事情,就只有叔公知道了。我當兵……一離家就是多年,怎麽也不敢回去,生怕被人知道。這些年也是擔驚受怕,實在難安,哎……大不孝!”王路釋放了心事,連着喝了好幾杯。

“你回家等着,也許你親生父親就來了。”老常安慰着,自己也是頗多感觸。

王路笑着搖頭:“誰家不是八個仔,九個仔。就養了我十五天,才四斤多,沒有一塊豬後腿大。誰會對塊豬肉有感情呢?那裏就有感情了?巴望也是白巴望……想多了,想多了……”

“哎!故土難離,回去對。大丈夫……那裏都一樣,都是建設國家,建設家鄉。回去吧!回去咱還是兄弟。”趙建國一拍大腿,惆悵了,也釋然了!

“怎麽,現在就攆我,我走了,誰給你江關縣開山鋪路?”王路笑了,一臉調侃。

趙建國抿嘴樂,給他倒滿一杯大的,雙手舉着敬了他一杯。

大人們喝着,趙學軍卻慢慢站起來,他來到王希身邊坐下,看着他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飯。就夾起一塊紅嘟嘟的肉放進王希碗裏,沖他眯着眼睛笑:“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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