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俺死了,你要給我放三天電影,耍一天書。”吃罷飯,奶奶拄着拐棍,跟在自己兒子身後絮絮叨叨的安排她死後的喪事。

趙建國洗了一個熱毛巾,遞給老娘,他老娘不理他,很是神秘的對他低聲說:“你媳婦,給俺做裙的了沒?”萬林鄉下的老婦人,管死後穿的壽衣稱為裙的(壽衣裙子)。

趙建國哭笑不得,這一年,老娘越來越孩子氣,她根本不管你忙不忙,想要做什麽事兒,合不合适更是不會去考慮。總之,我現在要什麽,你就得給我弄什麽,我說這事不對,對也是不對。最近……老太太回鄉,同村一個老太太去世,修的是招搖的五彩大棚,喪事辦了七天,請了兩天電影,兩個八音會吹吹打打整七天。一向自傲的老太太受刺激了,決定回家安排後事。有關于她死後的安排,趙家人一天要聽最少三十遍。

“做了!做了!七層……全是緞子綢兒的,橘子早就給你備好了。”

趙建國扶着老娘進屋,幫她打開唱機,老太太安靜了下,又對着出門的兒子唠叨了句:“怎麽地,也得給我做十三層麽。全部要緞子!”趙建國打了個踉跄,扶下門出去了。

老太太看到兒子人影消失,又擡起頭,神色特清明的說了句:“我想我大兒了,想去我大兒家住,我要死了,都五年沒見到我大孫孫了。”

趙學軍坐在客廳看動畫片兒,王希神色灰敗,一臉抱歉的坐在一邊玩指頭。大上個星期,趙學軍高考,他大老遠從海南回來,帶來廠子裏出的第一批果茶飲料。他一路披星戴月,下車上飛機着急忙慌的趕到考場外,硬是攔住将要入場的趙學軍,将自己的禮物“君怡”牌果汁奉獻給趙學軍喝。趙學軍開始還不願意喝,他非要他喝!

好麽!某些人腸胃弱,王希帶回來的是果汁是高濃度特制的原汁,一小罐下去,拉了十多天,雖然趙學軍一再說,考的還不錯,可是最後那天拉到發燒,臨上考場還吊了瓶子。他說考得好,就是沒人信。

闖了禍的王希,自打那天起,神态猶如鬥敗的公雞,行為好像挨過揍的土狗。他跟在趙學軍身邊,話也不說,飯也不愛吃了,廠子裏的山楂原料也不去收了,合同也不談了。誰敢叫他董事長,他也不打哈哈了,也不學着高橘子發名片了,他只是一聲不吭的跟着,就像趙學軍的影子。

動畫片終于放完,趙學軍站起來,打了一下晃。王希趕忙過去扶住他,滿眼的抱歉跟關心。

“真沒事,坐久了。你陪我去輸液吧!”趙學軍笑笑,覺得真無所謂,他自己是對自己放心的,該寫的都寫了,只是拉肚子沒來得及檢查就跑出去了,最後那天發燒,他答題答的比較模糊,不過他覺得還不錯了,該做的都做了。

趙建國掏出錢,遞給兒子,一邊給一邊小心的看着兒子的臉色唠叨:“考不好,就考不好呗,大不了複習一年。”

“爸!真沒事,志願都填好了,我沒信心敢填嗎?天州市那地兒不錯,我早就想去了,嗯……氣候好,一年四季氣候跟咱這裏差不多,最重要的是,那裏離咱山西也不遠,那邊不是還有我媽在外省幹的第一個商場嗎,我周瑞哥不是也在那邊嗎,我也想去幫襯下。你放心,一本不成,天州還有二本,反正我是不複習!”趙學軍郁悶了。

“成,不複習,不複習。那個……王希啊,這沒啥,你別當一回事,你姨姨巴不得他考不好,家裏的店子現在都沒人管。去吧去吧,晚上記得給你幹爹打國際長途,別每次都等你幹爹打,咱家不缺那幾個,你幹爹想你了!”

王希将趙學軍手裏的錢抽出來,遞給趙建國,意思是自己有錢。反正,這幾天,這人就是一個字兒都不吐,沉默的令人發指。他伸出手,使勁攙扶着比自己低一頭的趙學軍向外走。

捂捂額頭,趙學軍悲憤了,不就是考試遇到拉肚子,這還沒下考分呢,他估摸的分數也差不多啊?這都幹啥啊?大哥一天一個電話,二哥寄了成堆的游戲卡不說,還寄來一本書《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橘子媽什麽都丢下了,從外地回來陪兒子,就連幹爹也是一天一個國際長途,據說還寄回來一大套外國錢幣讨他高興。

Advertisement

總之,這麽說吧,全世界用态度證明一件事。他們都覺得趙學軍是個小心眼!

趙學軍站在陽光下,還沒舒服的曬了兩秒,腦袋頂“嘭!”的一聲,一把黑色的太陽傘就遮到了頭頂。

“我想嗮太陽!”趙學軍很生氣!

王希不理他,攙扶着他向外走,這一路,熱情的小院的鄰居,不停的問:“軍軍啊,高考考得好嗎?”

“三兒啊,出來了,考不好沒關系,誰不生病啊,人能大過天?想開點!”

“軍軍啊,吃西瓜嗎?對了,你不能吃瓜,那……就想開點啊!”

“三兒啊,考得好不好啊!你家人都聰明,指定沒問題!”

“三兒,一起玩去……玩幾天啥糟心事都沒了。”

個子高高的王希,越來越矮,最後蹲到趙學軍面前,甕聲甕氣的說:“背……你!”

“你特麽(他媽)的……王希你別拖我……我不要背!又不是腿斷了!”趙學軍終于炸毛了。

從診所出來,趙學軍看着自己已經發青的手,不由嘆息,上輩子,吃啥都成,那是鐵肚子。他扭頭看看已經是一臉成年姿态,樣子更加帥氣的王希呲呲牙,這氣質,他十分羨慕啊,自己都十九歲了,還給人當小孩兒哄呢。

王希被他笑得尴尬,終于還是開了口:“看我幹什麽呢?”

“看你帥啊,王希,你如今要啥有啥的,不少女人追吧?”

王希低下頭,掩去一絲得意,擡起頭點點:“恩,不少。”

趙學軍試探的問:“你就沒找個處處?你都22了,這擱在小山頭村,都三孩子爹了。”

王希想了下,很利落的搖頭:“沒找,找那個幹嘛,怪麻煩的,我忙,三十歲之前不考慮這個。”

趙學軍不知道怎麽了,就高興起來,他傻樂了一會,建議王希跟他去老屋子房頂呆呆。王希看趙學軍露着一臉發自內心的憨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了,心情竟然突然好了。

老屋子馬上就要拆,農貿市場要擴建到以前的四倍。這段時間,趙學軍喜歡去老屋子裏溜達下,有時候他感覺老屋子更像一個老朋友。這個老朋友目睹這趙家的孩子一個一個的出生,一個一個的才成才。有時候,老屋子也像個長者,最初的時候它很高大,随着孩子們的長大,它會越來越矮。趙學軍舍不得老屋……

靠在老屋子的房頂,趙學軍看着遠處那一輪緩緩下降的渾圓的夕陽,那夕陽在淡淡的火燒雲的襯托下,猶如一個放置在博古架上的寶石,美得令人心碎。

“那是啥?”趙學軍看到王希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扁扁的銀色錫銀壺,擰開蓋子喝了一口,又擰好放回口袋。

“哦,酒。”王希回答。

“給我喝一口。”

“你一小破孩喝什麽酒?”

趙學軍撲棱一下坐起來:“你說誰是小孩呢?”

王希笑笑,帶着一絲妥協敷衍:“得,我是小孩,我是小孩,我是小孩你也不能喝酒!”

趙學軍強伸出手,搶了他口袋裏的酒壺,放在手裏把玩:“我不喝,我拉稀拉夠了……這玩意不是國內的工藝吧?”

“恩,蘇聯的,去年他們解體亂那陣,我老家的族叔帶我過去做過一些生意,這酒壺我跟一個蘇聯中尉拿三十斤土豆換的。”

“你們往那邊販東西?合法嗎?”趙學軍不由擔心。

“你放心吧,合法的不能再合法了,別說我了,你怎麽想,不然你出國吧,常伯伯那邊沒問題,我也供得起你,再說,公司也算你一半不是?”

“我幹嘛要出國,說話聽不懂,吃飯吃不慣,出國最終的目的不是為了活的更好嗎?我現在活得不好嗎?沒事做了蛋疼的我才出國。”

“喂,這幾天你怎麽盡說髒話?”

“……我怎麽知道,反抗期到了?啊!随便什麽啊,煩死了……”

趙學軍躺在舊屋子找出來的破軍大衣上,又不說話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問題。留了一級的小學,初中,高中,一路走來,他每天都知道自己該去那裏。現在,長大了,很多事情發生了,人生除了知道的那些永遠無法與他交集的大事,其它的都是未知。他現在心情煩躁,不過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去那裏了。

畢業了,考學了,踩在雲彩裏了,騰雲駕霧了,他有些興奮,又多了些掌握不住命運的惶恐。這才九二年,上輩子因為偷看足球隊洗澡,倒追宋長安,十幾歲就被迫的失去最珍貴的東西,他的那顆簡單的愛情之心。這輩子,心還在老地方,他不會輕易的交出去了。

未來上學的那個城市令他期盼,他希望多交幾個朋友,多看看沒見過的。可即使是如此,他又不知足的想多要些情感。他喜歡王希,雖未達到愛情的喜歡,可是……那也是有些懵懂的。可是王希呢?充其量現在他們還是兄弟吧趙學軍覺得不甘心,可是……他又能做什麽呢?再次氣死父親一回?再次把這個距離外面世界很遠的小城市,攪得天翻地覆?

“嘿!你怎麽了?”王希用肩膀碰碰趙學軍。

趙學軍突然翻身摟住他,用腦袋貼在他心髒上聽。王希吓了一跳,想掙紮,趙學軍說:“別動!”

于是,就那麽的,王希一動不動的任由趙學軍靠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

“多奇怪,我們在胚胎裏,心髒就在跳,一直跳……能跳到死,它多累啊!要跳好些年呢!”

王希失笑,伸出手,揉揉趙學軍細軟的頭發:“亂想什麽呢,還有同情心髒的,咱人就活個心髒了。學軍……要是真的考不好,就留一年吧,我養你。”

“你養我?”

“嗯!”

“你不娶媳婦了?”

“不娶了!”

“屁話,阿姨還不殺了你!”

“我養你跟我媽有什麽關系?她巴不得我養你吧?你跟她兒子有什麽區別啊。竟說奇怪話!”

趙學軍笑笑,坐起來,站在屋頂,沖着遠處的夕陽方向伸伸的懶腰,左右開弓拍拍兩邊的面頰,他聲音高高的,帶着一絲倦怠或者說是一絲醒悟說:“說那麽遠!人生長着呢!我啊,還是靠自己吧!你看好你自己,多賺點錢,存起來,等我哪天不如意了,我就去找你,給你養……現在呢……我餓了,餓了我就去吃飯,冷了我就自己給自己添棉襖,下雨我自己給自己買草帽……走咯……走吧,回家!回家!”

王希看着趙學軍利落的下了屋頂,他覺得自己抓到什麽,又沒抓到什麽?他摸着心口的地方,表情有些奇怪的愣在那裏,直到趙學軍在下面小院大喊,他才應了一聲,下去了。

夜裏,宋遼闊來趙家吃飯,他家媳婦出差,小兒子小女兒去奶奶家上學了,他一個人在家裏,覺着吃飯不香,就常就到後院老趙家吃飯。趙學軍跟王希對宋遼闊還是很親的,畢竟在市委,宋遼闊跟趙建國那是鐵杆的關系,誰也破壞不了。

趙學軍看看後廚,奇怪的問父親:“爸?我媽呢?”

趙建國語氣有些悲憤:“吵架了!”

“又吵架?”趙學軍無奈了。

宋遼闊笑笑,擰開汾酒蓋子,給趙建國滿了一杯:“商場進什麽貨,橘子能控制得住嗎?你罵人也要罵該負責的吧?你罵橘子幹什麽?她不過是個出租商場鋪位的,我就知道省城她的商場,東西質量是很有口碑的,我媳婦常帶親戚去買。那邊東西就真的很不錯,橘子啊,稱得上是個女強人呢!你就不惜福吧!”

正在吃飯的奶奶突然擡頭,對宋遼闊說了句:“遼闊啊!我死了,你去不?俺村沒去過縣太爺呢!”

宋遼闊吓一跳,失笑:“大娘,我去啊,怎麽敢不去呢!”

奶奶滿意了,繼續吃東西,一邊吃一邊說:“改霞,啥時候給俺把壽鞋做好?俺要紅色的。”

趙建國看下家門口,一臉無奈,跟不遮掩的後悔。 這幾年,從南方過來很多衣服物品,這些物品有個共同特點,便宜!死便宜了!過去很貴的一件皮衣賣不到八十塊。一雙鞋子不到十塊。很多商場圖了便宜,大量經銷這種暴利的貨物,最初的時候,這些貨品确實也是賣的很快的,可沒過多久,那鞋子一沾水掉底兒,皮衣往暖氣片上一烤就掉了色子,成了斑馬衣,種種産品質量更是低劣的吓人。萬林人稱呼這些東西為紙衣服,紙鞋子……

趙建國一輩子耿直,最厭煩欺騙老百姓的事兒,他在市委不讨人喜歡也是這個原因。城市建設,地下水工程有問題他要罵,不背着罵,他當面罵娘!公安局辦案不利,不是直屬領導他也罵人家。高橘子的商場賣假冒僞劣産品,他也罵,就算是自己的媳婦,那也不能放過。

這頓飯,因為高橘子的負氣離開,吃的并不痛快,趙學軍早早的吃了飯,拉着王希一起去了金鑫市場。

午夜,三鑫市場的一樓燈火通明,推開一邊的側面門,趙學軍跟王希悄悄的站在一邊,看高橘子站在一個擡來的辦公桌上,揚着一對蠟筆小新的眉毛,瞪着眼正在給全體員工開大會:“……你們以為三鑫商場跟你們的關系,就是出租商與包租商戶的關系嗎?我勸你們,要是有這個念頭,趁早利落地跟我們商場辦個手續,我高橘子保證,全年費用我都退你,我還給你們加錢!加一倍的錢!你走了,大把的商戶拿着三倍的租金想進來呢。

你們租了三鑫市場的地方,就要有做三鑫市場人的覺悟。我管你們能賺多少,今後再看到這樣的假衣服!假貨!不好意思,你砸我高橘子的名聲,砸我們三鑫市場的牌子!我高橘子砸你的飯碗!這話我不是第一個說的,但是我相信今後會有無數的人告訴你們,什麽是牌子,什麽是企業的生命,我念書不多……”

趙學軍與王希對視一笑,悄悄離開了商場,站在外面的路燈下等高橘子。王希笑嘻嘻的嘆息:“橘子姨真威風,不比那些外企老板差!”

趙學軍沖他笑下:“外企老板啥樣?”

王希想了下:“外企老板啊……就橘子姨那樣呗。”

“那你是啥樣?王希,我一直很好奇,真的,告訴我……”趙學軍賴過去,一臉好奇。

王希點燃煙,吸煙的姿态說不出的成熟,趙學軍眼睛都不眨的看着他。

“我年紀小,書念的不多,幸虧那時候……對,那時候常伯叫我學習,我還不願意。我去了才知道,世界壓根不是我想的那樣。

我在工廠啊,我不敢笑,不敢哭,不敢說累,不敢說我不懂,我每天跟比我大二十多歲的人打交道,我跟那些大學生,技術員打交道。每個人都是一本書,你得踏踏實實,認認真真的去觀察,去學習。以前我不懂事,覺得錢最大,什麽在錢面前都是王八蛋,後來我才發現,這世界,規矩最大……”王希吐出煙圈,扭頭看着趙學軍:“你懂我說的是什麽規矩嗎?”

趙學軍扭臉一哼:“不懂,我小着呢,大學都沒念過。”

王希噗哧樂了,他丢下煙頭,拍拍他肩膀,幫他整理下襯衣領子:“挺好,就這麽活着吧,一輩子做個簡單的軍軍,開開心心的,像個孩子一樣的活着,把我沒過完的孩子的日子,活一輩子,那才夠本呢。”

趙學軍愣了,呆呆的看着王希那張成熟的臉頰,他才22歲,竟是一臉滄桑……!

路燈那邊,有人咳嗽,趙學軍扭過頭,看到趙建國背着雙手,溜溜達達的走過來,擺擺手說:“回去吧,天涼,我等你媽下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