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天州大學中文系的通知書,終于來到了趙家。天降甘露啊!三個孩子,全部上的是名校,而且都是一類大學,市委大院誰不羨慕?趙建國這幾天走路都帶風。咱中國人,骨子裏就注重這個,孩子們有個好大學念,可以學到好知識有個好前程,父母這輩子的大任務就完成了一半了。

王希在趙學軍拿到通知書那天離開,走的時候,他悄悄把一個漢顯BB機,放到趙學軍的枕頭下。他本來想安靜的誰也不打攪的離去,可是離開家走出院子的時候,卻看到趙學軍站在一顆柳樹下,手裏提着一兜本地蘋果笑眯眯的早就等着他了。

“呦,玩深沉呢?”趙學軍調侃他。

“沒啊!”王希讪讪的笑。

趙學軍将王希送上通往鄭州的汽車,汽車将要開的時候,趙學軍問王希:“竹竿!(趙學軍給王希起的新外號)你準備走向那裏?”

王希摸着那一提兜紅豔豔的蘋果笑笑說:“……我進少管所那會,老家那邊到處是水田。你現在沒去看,那裏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軍軍……那是個安裝了火箭推行器的都市,有個詞彙叫騰飛,而我在騰飛的中心……我會走向最高點,誰也不能擋了我的路!”

趙學軍笑笑,對他揚起大拇指,帶着一絲開玩笑的語氣說:“好啊,我等你騰飛,我會看着你的!”

王希将身體探出車,隔着窗子量着趙學軍的身高說:“恩,我騰飛,你長高!”說完縮回車子,在趙學軍的咒罵聲中靠在車座上閉起眼睛,他不敢看遠去的萬林市,舍不得看那個人追着車跑的樣子。

那車緩緩的開走,車裏葉倩文的《潇灑走一回》的歌聲越來越遠。趙學軍停下小跑的步伐,呆看了一會,轉身漫步在熱鬧的萬林街頭,身邊的同齡人梳着一碼齊的郭富城的發型匆匆與他擦肩而過,音樂急促的節奏追攆着這個時代!

一個月後,高橘子帶着趙學軍去三鑫商城拿日用品,衣服,箱包。

他們母子在商城內溜達着,看到什麽能用的,穿着好看合适的,高橘子就會将東西随手交給跟在身邊的小秘書,随手簽個單子。母子倆一邊購物,一邊聊着……

“媽,你怎麽不送我?”趙學軍覺得一頓委屈,大哥,二哥那可都是媽親自去送的,送了不說,還帶着全國各地玩一圈,開眼界。

高橘子順手将一沓純棉襪子丢給小秘書,扭頭對兒子嗔怪:“把孩子放到學校,兩個人去的,一個人回來,那一路我的心那個難受勁兒……我可不受那個罪了!你爸還羨慕我?這次叫他也嘗嘗那滋味!好不容易養那麽大,這一往大學送,我怎麽感覺你們就離開我了……哎……我怎麽就不能有個閨女呢?我要是有個閨女,我就叫她在附近上學……別離開我……你試試這個襯衣……”

趙學軍拿着襯衣看看顏色,有些過于鮮亮,他随手将衣服還給服務員:“我不愛這色!”沒辦法,前輩子加這輩子年紀不小了,他覺得自己沒臉皮穿這亮色。

“這色170的拿兩件。”高橘子根本不聽他的,只是吩咐別人那麽做,趙學軍無奈了。

“媽,我要走了,家裏就跟你和爸,我不放心。”趙學軍拖着一個帶輪子的皮箱滾了幾圈:“就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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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牌子不成,老有人投訴,換那邊那排,回頭客多。”高橘子建議完,扭臉對兒子說:“呦,不知道還以為你在家幹了什麽事兒呢,這全家都得指着你過呢!不放心我們?我們不放心你才是!你小時候生病,沒好利落,現在條件好了,可是爸媽也沒時間帶你做個系統檢查,你去天州的話,就自己檢查一下。聽到沒?要全身檢查!”

“聽到了。”

“學軍啊,最近的報紙看了嗎?”

“報紙?那種?”

“人民日報啊,媽就覺得吧,媽還是膽子小了,走的慢了。我有種感覺,那種……時間比以前快很多倍的感覺,每天都不夠用,可媽心是滿滿的,志氣呢……那是大大的,我覺得吧……還是走的慢了。你周瑞哥說天州那邊商場的工程都進行了一半了,這次我想了,咱要開摩托城!新商場咱要經營大件商品做國際品牌代理,這一次什麽都得齊全了。以後啊……任誰進咱商場,別的地兒就別去了……我也準備過倆月去天州看看。我想再撲騰幾個商城留給你們,這不省會那邊下個月要拍賣一些地方……別跟你爸說啊!”

“我說那個幹嗎?他又不懂。”

“那倒是,他就是土老帽,不懂裝懂,指手劃腳,煩死了!”

“哎呦!我的媽,您這是看不上我爸要抛棄我們了?”

“我呸,臭小子,抛棄你們?瞎說什麽呢!那會子你媽就是個初中學歷的農村丫頭,穿着大姐的嫁衣去相親,你爸那時候穿着一身軍裝,那帥氣勁兒,全鎮子跳不出第二份來。我高橘子是什麽人?我就是一鄉下人,可他從未嫌棄過我。你爸才不在乎我是什麽呢,他傲着呢!”

高橘子說完,取過服務員手裏的皮尺,叫趙學軍架着胳膊給他量了一下腰後,量完看着那尺寸直皺眉:“三兒啊,你說你東西都吃哪裏去了,怎麽就不長肉呢?芬(服務員)!給他照這個碼兒,拿三條不同色的牛仔褲,別拿那麽多口袋的啊,我看着煩!”

“媽,跟你商量個事呗?”

“啥?”

“我奶奶想我大伯了,您要有空,送奶奶去省城住一段,大伯那個性跟我爸一樣,有股子不好形容的傲氣。大概是覺得跟咱家距離遠了,現在聯系有些讨便宜的心思。大伯家五個大學生,日子難了點,我爸嘴巴不說……”

“得得……這話用你說?我怕你走了你奶傷心,你爸送你去天州,我就帶着你奶奶去省城。你大伯那裏好說,就你大娘跟我有疙瘩,哎!誰家妯娌不嘔氣呢,我遠着她點好了!這些都是大人事兒,你別管了。你媽是什麽人,你媽什麽檔次?你媽是……”

趙學軍笑嘻嘻的插嘴:“對啊,我媽是有着三家大商場,手下員工上千的女企業家,怎麽會跟別人一般見識呢。”

拿起牛仔褲對着兒子屁股狠狠的抽了一下,高橘子小聲罵:“不許學媽說話!”

“我錯了,我錯了!媽……您叫我爸來這邊幫你忙呗,我看我爸也就那樣了,每天跟這個生氣,跟那個生氣,人現在工作的方式不同了……”

“你爸?兒子,快別這麽想,叫你爸來這裏幹啥?給我員工上政治課?每天玩部隊那一套,我這裏可是企業,跟政治不挂鈎。”

“這話您就錯了,企業走軍事管理的道路也沒錯啊?那古代打仗,将出令,兵必受!軍事化管理可是相當重要的,再說了,媽您這攤子越來越大,就說我爸爸吧,他每天跟您置氣還不是不了解您的辛苦。您今後十天天州,十天省裏,十天家裏,這商城沒個自己人能成嗎?我大哥是要留在部隊的,二哥還說不清呢。您得叫我爸把思想換換新,再說了他現在才管幾個人,您這裏三百多號人呢,叫他過足官瘾,多好啊!”

高橘子抄着剪子,剪着幾件進口夾克的商标,一邊剪一邊若有所思:“嗯,我想想。”

譚月月從樓下笑眯眯的跑上來,把一包內褲內衣交給趙學軍,趙學軍紅着臉接了,又看着譚月月蹬着一雙高跟鞋嘎達,嘎達的下樓。

“媽,您現在手下管着這幾個高層都給開多錢?”

高橘子看下左右,帶着兒子繼續往四樓走,一邊走一邊小聲說:“對外說是一千,其實每個月三千。咋了?”

“媽,你分些幹股吧,将企業盈利的部分分他們百分之一,以後他們幹活不是也積極嗎,我月月姐要養四個弟妹,那些錢不夠不是。再說了,以後幹工作,那就是給他們自己幹了。”

高橘子停下腳步,上下看兒子,看了一會嘆息:“我這輩子,最失敗的就是把你認給常譽那個混蛋,上什麽中文系,你上商科多好。你比媽強……這話沒錯,我叫他們拿個章程出來,我找人給看看……我就一雙手兩只眼睛,能每天盯着?!”

兩天後……萬林車火車站,闵順幫趙學軍跟趙建國把一大堆箱子提到卧鋪車廂。趙學軍跟家人在火車站告別,這一次,高橘子沒來,她肝疼,趙學軍出門的時候她就哭一頓了。

這最後一個孩子呢,跟以前的不一樣。

奶奶打開自己衣服的下擺,一層層的翻開,從肚兜兜裏取出一個紅包放進趙學軍的手裏。趙學軍呆了下,打開,那裏面是嶄新的剛從銀行換的200塊錢。奶奶摸着趙學軍的頭,撲簌了半天也掉淚了:“你哥他們我都給了,要是你爺還活着多好,老趙家這都第八個舉人了。”

趙學軍失笑,摟住奶奶:“奶奶,我過年就回來了。”說完,趙學軍對着奶奶的耳朵悄悄說:“我媽明兒要帶您去省城我大伯家住一段。”

奶奶眼睛一亮,笑眯眯的又從兜兜裏拿出十塊錢賞給了趙學軍。趙學軍大喜,巴巴的收下了。

“兄弟,到那邊記得打電話,你這個破個性不合群,記得跟人家處好,就是在不愛去也要跟着,集體生活是個小社會,你在那邊過好幾年呢,別倔啊!”闵順吩咐着,趙學軍擁抱了他一下,在他耳邊說:“我媽聽省城的人說,彭娟的老公跑了,因為三角債!”

闵順呆了一下,看着趙學軍那雙發亮的眼睛,憋了半天才說到:“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趙學軍将手指做出噓的樣子堵在嘴巴上,發現個屁!上輩子闵順跟彭娟的愛情故事,那是萬林市的傳說。就是因為那段愛情故事那麽美好,趙學軍始終不敢觸碰改變彭娟的命運。

接過改霞姑姑遞過來的幾雙布鞋,趙學軍跟父親進了軟卧車廂,他們将身體支在窗外跟故鄉道別,宋遼闊,闵順,奶奶,改霞姑姑,月月,良良……還有一路狂奔而來的高果園。

将手裏一大包東西甩進窗子,高果園追着火車跑:“軍哎!好好念書……哎!軍哎,你要天天向上!!!!!!!!!”

趙學軍眼淚婆娑的坐在車廂裏,掉了足足半小時眼淚。趙建國看着他實在好笑,沒辦法了,他從口袋拿出手帕遞給兒子:“我就覺得你媽生錯了,怎麽跟個娘們一樣!”

趙學軍揪過父親的手帕,負氣的使勁抹了一頓,眼睛腫的像個紅眼耗子。

趙建國翻着小舅子的給的包包,那是幾包柿餅,紅棗,最低下有個紅紙包,裏面放着厚厚一疊錢。趙建國數了數,想了下,把錢給了趙學軍:“兩千塊,不少呢,拿着吧!禮數就是禮數,我叫你媽想辦法補。”

趙學軍笑笑,接過去随手放到一邊衣服的錢包裏。趙建國看的直皺眉,嘟囔他:“以後出門在外了,錢要放到安全的地兒,別這麽馬虎。”趙學軍只好把裝錢包的衣服又挂到頭頂。

火車快速的一路下坡的離開太行山,這一路就沒斷過穿隧道,白晝與黑暗之間,父子倆一直沉默着,趙建國翻着一張帶到車上的舊報紙,趙學軍趴在窗戶看了一會後,扭頭揪了爸爸的報紙說:“爸,對眼睛不好,您少看會!”

“我看你就是無聊了!”趙建國笑笑,脫了鞋子,躺在鋪位上閉起眼睛養神。

“爸!”

“嗯?”

“您以後,別跟我媽吵架,成不?”

趙建國睜開眼,扭頭看削果皮的兒子,帶着一絲訓斥:“大人的事兒,小孩別管!”

趙學軍撇嘴:“我是不想管,我走了,家裏誰還給你們當滅火器。”他将削好的蘋果遞給趙建國,趙建國拒絕:“你吃吧,爸不愛吃水果。”

趙學軍使命遞,沒辦法趙建國接了過去,想都沒想的把蘋果掰成兩半,爺倆咔嚓,咔嚓的吃着蘋果聊天。

“爸,我不是我說您,您壓根就沒看清楚,那我媽還是被您呼來喝去的家庭婦女啊。我媽手底下管着一千多人,每個月要給一千多人開資呢,您市委大樓滿打滿算那點編制才多少人。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您總當着人說我媽,我媽還那麽讓着您,我看呀,您就是個小心眼。”

趙建國翻着自己那部漢顯的BB機,看着媳婦那一堆羅裏吧嗦的話,沒擡頭的訓斥兒子:“屁話,我小心眼,你媽才是小心眼。每天拿我跟這個比,那個比,那些人也能跟你爸比?”

“那是!我爸是誰啊,爸說真的,我可佩服您了。”

“少拍馬屁,說吧,想幹啥?”

“呦,爹啊,還是您老明白事,我跟您說了您可別生氣!”

“生氣?你先說說吧,我看該不該生氣。”

“您先答應啊!”

“嗯!”

“啥叫嗯啊!”

“臭小子快說!不然我大巴掌呼你!”

“嘿嘿,爸,我媽帶着我奶奶明兒去省城,去我大伯家。”

趙建國撲棱一下坐起來,看着趙學軍,他看了一會兒又躺下了。

“你媽,看出來了?”

“可不是,我媽看出你跟我大伯有疙瘩,我大伯怨您做事不跟他商量,埋怨您隐瞞周瑞他爸的事兒,還有別的啥的,大伯吧,其實心眼小點……”

“不許說長輩壞話!”

“哦!我媽這次可是陪着笑臉去的,您就借坡跟我大伯和好吧,啧啧……爸我可真羨慕您,人誰家的老婆又會賺錢,又會孝敬婆婆,又會給丈夫分憂。我就納悶了,我媽那麽能夠,咋就對您一心一意的,我就覺得吧……離開您我媽說她就活不成了。”

趙建國閉着眼睛,嘴角上翹,那股子毫不遮掩的洋洋得意啊,就沒辦法用詞語形容了,雖然在兒子面前他一貫的以嚴父自居,這會子他倒是真的很想炫耀,炫耀。于是他閉着眼睛,帶着一股子壓抑不住的笑音說:“誰能跟你爸比啊,你爸我什麽眼光。你個小屁孩有的學呢,找媳婦,那不能找漂亮的,人漂亮了能安生跟你過日子嗎?那不能!對吧!”

“對對對!”

“我第一次見你媽那會,她第一句話對我說:‘哥,俺家可窮,啥都沒有,沒嫁妝,沒本事。俺啥也不會,笨!’她穿着一身不合适的衣服,眼睛大大的,辮子粗粗的……”

趙學軍想笑,又憋住了,他可算是知道,自己大哥的辮子癖哪來的了,感情……這是遺傳。

難得有興致的趙建國,跟兒子把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父親,自己的老母親,辛苦的長兄等等之類又絮叨了一次,說到最後難免唏噓,能不唏噓嗎,兒子這都這麽大了,這最後一個也送出去了,他也肝疼,這老婆娘就是狡猾大大的,最艱難的任務,交給他了。

父親突然沉默起來,趙學軍看了父親一會兒,彎腰提起暖壺去車廂頭接水。鍋爐那邊,滿是排隊接水的學生家長,倒是學生很少在那裏排隊。趙學軍提着暖壺默默跟随着,看着車廂門那頭,舉着錢等着補卧鋪票的家長們那張張急切的臉,不由心酸。

提着暖壺回來,趙學軍給爸爸沖了一杯花茶,雙手捧着給父親送過去,趙建國接了沖他笑笑:“懂事了。”

“呦,爸,我在家裏不都這樣嗎!”趙學軍委屈的嘀咕。

“嗯,你這一點比別人家的孩子強百倍,我趙建國最大的福氣就在這裏了。”

趙學軍坐下來,脫了鞋,抱着腿跟繼續跟自己老爹談心:“爸,我媽的心啊,是越來越野了,您要是有空就得幫她看着三鑫那邊。我媽老不在,您的給她保駕護航。”

吹吹茶杯上的浮沫,趙建國想了下點點頭,嗯了一聲。

“別當着人對我媽呼來喝去,一天不計較,時間長了,我媽現在可是有地方跑,她不回來,我看您怎麽辦!”

“怎麽辦!她能跑哪去,你們在那,她得回到那。”

“爸,我怎麽覺得您這麽狡猾呢?”

“哼……狡猾?屁話,我個老爺們,管不了她個臭婆娘?學着點吧。”趙建國放下杯子,掂量了一下語氣,試探的問兒子:“那我要去幫你媽,你媽願意嗎?”

“哎呦!”趙學軍眉飛色舞,表情誇張:“我媽前幾天還說呢,要是你爸來管這一攤,比你媽搶一百倍!”

“真這麽說?”

“真!您去了,往那一坐,比我媽撐頭,小事呢……有我月姐,可是吧,您老去了,那就是大佛壓頂,誰敢亂動!您對現在的工作不是厭煩嗎,找點事兒終歸是沒錯的。買賣這東西,有個人政治上給我媽做些前瞻,那是沒錯的。這一點您比我媽通透,她老是猶豫,大問題還不如王希看得遠,您看王希,小作坊現在變成大工廠,這才幾年?”

趙建國若有所思的想了好一會,心裏确定了什麽之後,剛想跟兒子張嘴,車廂被人一把拉開,一位中年婦女提着一個巨大的皮包進來,笑眯眯的大聲打招呼:“哎呦我的媽!這票可真難補,我這一咬牙,買了兩張軟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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