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歲無雨游刃有餘地應付了他的學業與社交,還能隔三岔五地邀我進行羅曼蒂克的約會,旁敲側擊地打聽有關他妻兒子女消息的只言片語。
我本來學習現有課程就已經很吃力了,還要隔三岔五與他約會,被他旁敲側擊。
我都沒惱火,他先惱火了。
那是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我與他站在一個波光粼粼的湖畔,他向我誦讀他新寫的情詩,落日的餘晖打在他英俊的臉上,叫我看入了迷。而他讀着讀着,看着看着我,漸漸地停了下來。
我倆便在那一刻對視。
他輕輕地拉起了我的手,漸漸地向我靠來;我等待着他的吻。
然後,他惱火地甩開了我,面色陰森地轉身走了。
當天晚上,歲無雨喝了好多瓶羅伯特珍藏的洋酒。
面對羅伯特開出來的賬單,我本應該不假思索地簽,可別的我看不太懂,阿拉伯數字我還是看得懂的,摸出鴻兒給我的支票對比了一下,好像不是一回事兒。于是我看向了張天倉,問他歲無雨可有轉移到法蘭西的財庫?酒是歲無雨喝的,理當由他自己來支付這筆巨額帳單。
張天倉不悅地問我:“你當他是什麽人?”
一個失憶了的欠羅伯特很多錢的人,不然呢?
最終還是我簽的單,畢竟我是家屬,張天倉是下屬。
雖然我懷疑張天倉至少現在已經并不拿我當上屬了。至于以前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省得知道了真相難過。這世間,真相經常叫人難過。
好在羅伯特也不要我一時三刻就把債還清,他拿走了鴻兒給我的支票,說是利息,然後嘴臉一變,又友善起來,以知心好友的面孔對我說:“我看他是愛上你了,但他覺得對不住他臆想中的妻兒,所以他如此難過。”
我沉思片刻,問:“說起來,有個問題我疑惑很久了……無雨他執着的那個妻子,是女士嗎?”
張天倉和羅伯特許久都沒有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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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解地看他倆。
張天倉站起身,說:“蒙兒少爺怎麽還沒回來。”
我說:“他今天去參加同學的生日會。”
張天倉說:“人多口雜,我得去接他。”
他就去接蒙兒了。
羅伯特看着張天倉出去的身影,沉吟片刻,說:“我先把支票兌了吧,這世道……”
他就去銀行兌支票了。
這個問題,我在心中揣了好幾日。終于,眼見歲無雨的心情好很多了,至少大早上的和羅伯特坐在餐桌旁談笑風生,我便試圖過去,然後便見他起身,客氣地對我颔首行禮,轉身離開。
他在躲我。
羅伯特叫我過去坐下,低聲告訴我:“他在躲你。”
我說:“我看出來了。”
羅伯特面露驚訝。
對于他的驚訝,我也十分驚訝。
歲無雨的疏遠令我又憐又傷,尤其當我瞧見他站在露臺上,深情地摩挲着手上那張破損到看不清人臉的曾經我與他、鴻兒蒙兒的合照時,我無聲地嘆了好幾口氣。
我雖無聲,歲無雨卻敏銳得很,立刻收斂了柔情,厲目看向我,并且收起了那張照片。
我走過去,問他:“你除了記得你有妻兒子女,其他的任何都不記得了嗎?”
他沉默一陣,點了點頭。
我問:“你如何知道照片上的就一定是你的妻兒子女呢?”
他防備地看着我,片刻,堅定地回答:“我能感受到我對照片上我身邊那人的愛意,哪怕看不清面容,我的心跳也會加快。”
我問:“那你有沒有發現,那個人是位男士?”
歲無雨皺眉:“那又如何?”
我問:“那,你倆怎麽來的兒女?”
他眼中閃過黯然,別過頭去看落日,半晌,低聲說:“他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會将兩個孩子視若己出。”
你還是先好好看醫生吧。
接下來,過去了三年,歲無雨的記憶仍然沒有恢複,他也漸漸不再抓着羅伯特的衣領逼問他妻兒子女的下落了,因為,他意識到了我們并不打算害他,我們是他的同伴,那麽,我們就沒有綁架他妻兒子女、分離他與家人的必要,那麽,他的妻兒子女想必是早已遇難了……
張天倉阻止了試圖解釋的我:“你就讓他那麽想吧。”
羅伯特點頭:“然後他和你開始第二春,挺好。”
我左思右想,覺得他倆說得有理。往事不可追,總之歲無雨已經失憶了,又向來執拗,我們便這樣順着他來吧。
可我們萬萬沒想到,喪偶的鳏夫并沒打算展開第二春,他大大地悲痛、沉寂了一段時日,然後化悲憤為憤怒為力量為火焰,他——加入了一群新來法蘭西游學的熱血愛國青年,三天兩頭開讀書會、讨論會,最後他向我、張天倉、羅伯特、湊巧過來探望我與蒙兒的鴻兒宣布他要回國參與學生、工人運動,奮戰在第一線,喚醒迷睡中的國人的靈魂。
我、張天倉、羅伯特、鴻兒:“……”
羅伯特轉過頭來,看着我與張天倉,輕聲問:“他原來是這種性格的嗎?”
張天倉看我。
我輕聲答:“據我所知,不是。”
鴻兒輕聲說:“我卻覺得不奇怪……”說着,看了我兩眼。
我并不知道她這兩眼是什麽意思,又不好在此刻問。
我們坐回去,繼續看歲無雨。
歲無雨皺着眉頭看我們:“你們攔也攔不住我,就不要做徒勞之事了!”
我試圖緩和一下氣氛:“要不,你再多學兩年?”
歲無雨說:“我已經學到了很多,國內局勢不能再拖!如今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外國勢力伺機瓜分我中華土地……我必要盡快回國,投身于對抗洪流之中,雖百死亦不悔。若我做了懦夫,好兒在天之靈不得瞑目!”
鴻兒問:“‘好兒’是誰?”
我回答:“你去問蒙兒。”
問他當初為什麽要在歲無雨手中的那張照片後面寫個‘好’字。現在歲無雨執着地認為他妻子叫杜好。
我問他為什麽非得姓“杜”,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想來想去,他已經開始懷疑我是他的小舅(叔)子了。
在他進一步将想象力延伸到常人不可輕易抵達的空間前,我阻止了他,向他道歉,是我不該問那個問題,他的亡妻愛姓什麽姓什麽,反正一定不是我皇兄。
歲無雨問:“你們究竟是什麽想法,說吧。”
我看向羅伯特,羅伯特看向張天倉,張天倉看向拖鞋。
忽然,我們聽到了掌聲,接着,便是一拍茶幾的聲音,鴻兒騰的起身,說:“說得好!我早看你非池中物,果然還是要遇風雲才化龍!中華興亡、匹夫有責!我與你一同回國!”
歲無雨指着鴻兒問張天倉與羅伯特:“你們羞不羞愧?”
張天倉繼續看拖鞋,羅伯特指向我,問歲無雨:“你為什麽不問他羞不羞愧?”
歲無雨看一眼我,飛快地移開了目光,大約還沉浸在他移情了與他亡妻頗有幾分相似的小舅(叔)子我這件有悖倫理的荒唐事上。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想到一個諧音梗:這篇文可以叫《杜傳》。
完結
鴻兒與歲無雨回國一事已成定局。
這倆人都是心志堅定之人,歲無雨且不說了,他早就養好了傷,我們并沒道理阻攔他。而鴻兒,當初她就想與史義士等人一同回國,只是她那時過于年幼才被我好說歹說地勸住了,如今歲月匆匆,她是大姑娘了,我再勸不住。
說實在的,其實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必勸。
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有自己的本事,又是做的世間第一等的正事、好事。若我勸她不要做,那我是錯的。
張天倉說他也要回國。
他淡淡地對我說:“如今你在這邊一切安好順利,我也算完成當日所接任務了。這個紙袋中是将軍當日轉存海外的資産,不算很多,都是他自己該得的財富,并無偷盜變賣等不義之財,你可以放心使用。他那時也恐自己萬一不幸,至少這些足夠你與蒙兒少爺一世生活無憂。”
羅伯特向我讨債的時候你明明不是這麽說的!而且為什麽沒有鴻兒的份!這樣的價值觀不正确!
我将紙袋拿在手上,猶豫一下,打開來看,是一些地契、存款證明之類,還有一封信。
信是歲無雨幾年前寫的。信上讓我好好生活,不必懷念他,不必畏懼将來,他死了也會繼續保護我。
為什麽要說得如此驚悚……
我看完了信,将東西都放回紙袋中,說:“我也與你們一起回國。”
張天倉冷漠無情地說:“你回去能做什麽?”
嗯?
他些許是也覺得這樣過于無禮,補了一句:“何況,蒙兒少爺怎麽辦?他更沒有回去的必要。”
好像更無禮了。
我與張天倉議論了一陣此事,以我被他說服作為标準結局。
他說得沒錯,我打不過也罵不過,膽子不大,沒什麽主見……若實在有心為民族之危亡盡力,不妨留守歐洲接應、看顧越來越多的留學生。雖然我的法蘭西語仍學得不怎麽樣,但畢竟也在此地生活了這麽多年,比起初來乍到的學生總是熟練的。
至于蒙兒,他……他能一直健康成長就是挺好的了,不要對他要求太高。
沒多久,鴻兒、歲無雨與張天倉便啓程返回故國了。我站在碼頭上目送他們乘着大輪船離去,因為船上那三人的表情都很淡定,所以我也只好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只有蒙兒又哭又喊又揮手。
羅伯特身為歐洲記者,關于中國的各類大小真假消息總是能夠知道得比中國的記者快很多。
那三人回國後沒多久就各奔東西去了。鴻兒投奔史義士,歲無雨投奔了當時最大勢力的軍閥。
歲無雨在做什麽???
羅伯特說:“至少比張天倉正常一點吧?”
我仔細地想了想,拿不準自己該不該贊同這句話。
張天倉,他去上海灘演電影做明星了……
這自然只是表象。羅伯特告訴我,張天倉實則是在做情報人員,電影演員的身份只是一個幌子,同時能夠幫助他順利出入各類社會名流、達官顯貴的舞會,獲取到更多信息,結識更多人脈。
所以,歲無雨在做什麽?????
一年後,我知道了歲無雨在做什麽。
他就是想要兵。
歲無雨投奔的那個軍閥“意外”死亡,身為司令心腹的他順利地取而代之,然後通過張天倉向張天倉身後的力量投誠,接着南征北讨,收拾各路大小軍閥,當年歲将軍的威風回來了。
“歲将軍回來了”這個新聞很快便傳遍了中外,并且衍生出了許多的“真相”故事,譬如歲無雨當年如何孤臣不敵賣國賊而遭暗殺,如何吉人自有天相,如何在菩薩的庇護下去到了法蘭西,如何心懷大義回國……
面對采訪,歲無雨沉痛地說:“皇上遭奸人所殺,我身為舊臣,自當為君主報仇雪恨,否則有愧我與他這一世的君臣之義!但,舊朝覆滅已經數年,共和理念深入人心,我絕不做逆流之事。我想,皇上在天之靈也只盼華夏富強……”
如此深明大義的一代忠将!誰人聽了不為之感動落淚!
電影公司甚至還緊鑼密鼓地以歲無雨為藍圖籌拍了一部電影,名叫《赤膽忠心》,當紅明星張天倉獨挑大梁,上映一周火爆大小電影院。
……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我再次與歲無雨相見,是在他那次離開法蘭西的四年後。
恢複了記憶的他再次來到法蘭西,來見我。
在這四年中,我無比的思念他,盼望着再與他相見。
四個小時後,我希望他能早點回國,國民還在等待着他繼續浴血奮戰。
他輕笑一聲,說:“明早走……還有八個小時。”
不可以。四個小時已經使我沒了半條命,如果再來兩個四小時,我就要倒欠菩薩半條命。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他說:“試試。”
并不想試。
但不得不試。
我醒來的時候,歲無雨已經離開了。
我留在歐洲繼續我的事業。沒錯,我也有了事業:為國內募捐。
當初舊朝覆滅,遺老遺少卷了財寶逃亡海外。我的主要目标就是他們。
誰讓他們都到現在了還有以舊朝臣子自居的。都到了歐洲了,還有念念不忘地游說國外勢力幫他們複辟的。我是放棄思考他們究竟圖什麽了,總之我身為先帝唯一在世的親皇叔、活在當今世上的最純正的皇室血脈,這些想法奇奇怪怪的人若不供養我,那他們就沒有資格談複辟。
他們只好給我錢。
我看他們這連我都鬥不過的腦子,基本上和複辟這件事不可能有進一步的關系了。
都什麽年代了,還在這兒皇室血脈呢。我聽着都覺得害羞。
這是時代變了,我還能安安穩穩地在法蘭西當個公民,否則擱古時候我這樣的只能叫前朝餘孽,要被當權者滿地球追着斬草除根的。
總之,我與歲無雨他們分工合作,又過去了很多年。這期間,我們時有相聚,但大多數時間都是分開的。他們如今各有重任,不能輕易撂挑子,也不許我輕易回國。
我漸漸習慣了。這亂世,能夠彼此知曉平安便是最大的喜事。
何況,我始終堅信,亂世必有結束的那日。華夏大地曾歷經五千多年的風雨滄桑,一路仍舊走了下來,其生命力之堅韌乃是世間最強。
她或許會遭遇一時的挫敗,卻永遠不可能被戰勝。
(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這篇文拖了太久orz
向所有收藏、評論、投雷、灌營養液、等等的大大們鞠躬與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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