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十六 蓬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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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什麽。”

“為了博取蓬萊老祖的信任。”

“……你再亂說話——”

“沒有,我說的是真的。”段臨說,“蓬萊老祖也是我殺的。”

雲洗皺了皺眉,但旋即道:“他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就因為是我殺的麽?”段臨唇角微彎,但那點弧度很快消失了,“世人都知道蓬萊老祖是個鼎鼎有名的藥師……沒人想過,他用什麽來試藥。”

雲洗心重重一沉:“他把你、把你……”

“我不是。”段臨平靜道,“連钰才是他的藥人。用蓬萊老祖的話說,也是他的弟子。

“他的每個弟子都是他的藥人。”

而連钰是段臨知道的、活得最久的那個。

連钰年輕,有天賦,出身于機關世家,早早被寄予厚望。他的人生前十二年鮮花着錦,後十二年狗尾續貂,被困于一隅,身為容器,所謂天資都作虛談。

雲洗卻無心理會別人:“你說清楚,你真的沒有被用藥?”

“沒有。如果有,我現在也不能好好地站在這裏。藥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話一出,身周怨氣忽而變得濃稠,地上影子跳動得更厲害,幾乎要聚成實體,破地而出。

“他們被種了心蠱,不能自戕,也不能違逆蓬萊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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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也仍然保留意識,知道痛苦,知道恨,也知道無能為力、任人宰割。

“連钰找上我,因為我是唯一一個沒有被種心蠱的人。”

唯一一個可能殺死蓬萊老祖的人。

雲洗直覺不對:“蓬萊老祖連藥人都種了蠱,卻獨獨放過了你?”

“我只是外圍雜役,又一無所長,他大概覺得我不足為患。”段臨有意略過細節, “連钰才是最得蓬萊老祖信任的。”

連钰撐得久,懂得多,從不做無謂的掙紮,在被關了七年之後,獲準參與制藥。

某種意義上說,蓬萊老祖也是“藥人”。不過他的弟子們是生死有命的試驗品,蓬萊老祖取其精華,安全地改造自己的身體。

“但長時間的用藥,總歸有所掣制。”

在數名藥人接連死亡後,連钰發現有一種藥物“驚寒”極易造成血脈紊亂,在最初藥效甚微,達到一定劑量卻會使藥人爆體而亡。連钰意識到,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機會。

“有心蠱在,他不可能給蓬萊老祖下藥。”段臨說,“但我可以。”

雲洗:“……你簡直是嫌命長。”

段臨居然還笑了一下。雲洗又是氣他涉險,又清楚他當時也不容易,心中百般滋味,最終只說得出一句:“還好你成功了。”

段臨道:“是連钰的功勞。”

連钰的死,是他自己算好的。

即使心中有了計劃,連钰依舊蟄伏了三年。這三年裏,連钰發現在一些藥物的綜合作用下,心蠱會有須臾的衰弱。

連钰知道,即使普通的藥物取用蓬萊老祖不管,但想要偷用“驚寒”,一定會被蓬萊老祖察覺。

“所以他根本就沒有想要隐藏。”

連钰拿走了想要的材料,又毀了衆多藥物。他無所謂被蓬萊老祖發現,只要蓬萊老祖不知道他真正想要取用的是什麽。

連钰藏好“驚寒”,服下壓抑心蠱的藥物,去實行必死的刺殺。

雲洗:“他既然可以抑制心蠱,為什麽還需要你配合?”

“心蠱只是衰弱,不是去除。連钰可以在那段時間裏不受蓬萊老祖控制,但只要蓬萊老祖選擇殺死蠱蟲,他也會在頃刻間斃命。”段臨說,“他知道自己成功不了。他只是想讓我在蓬萊老祖面前殺了他,博得蓬萊老祖的信任。”

段臨停頓了一下:“他在給我鋪路。”

可如果不選擇刺殺呢?只是下藥,連钰自己做不到嗎?

雲洗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被段臨有意跳過了。

段臨側了側頭,突然中斷了講述:“你有沒有聽到……其他聲音。”

竊竊私語的聲音。

不用段臨說,雲洗也聽到了。

不只是一個人,而是衆多雜亂的低語。所有人都在說,即使一說出來就被交錯的聲音掩蓋,也要反複固執地發出嗡鳴。

雲洗分神去聽,随着聲音變得清晰,視野也漸漸暗了下來。

他本在黑暗中也能如常視物,如今自知是被怨氣所蔽,卻依舊無法抽回心神。

“救我……”

“為什麽是我……”

“好痛……”

而後所有聲音都變得驚恐,不約而同而音調模糊地重複着一句:“不要——”

光芒大作。

他忽然置身于一間極大的居室,但視角向下,只能看到光滑無痕地青磚。同時,雲洗感到一股濃重的恐懼,讓這具身體胃部痙攣,隐隐作嘔。

——這不是他的情緒,也不是他的感覺。

他被卷進了一段回憶。

雲洗餘光瞥見身後兩邊都整齊站着許多和他一樣低着頭的人,面前卻空着。距他五步遠的地方,獨獨站了一人。以雲洗現在的視角,只看到此人的一角衣袍,其上細細用金線繡着流雲,華貴非常。

如果這确實是某位藥人生前的回憶,那面前這人,應該就是蓬萊老祖了。眼下像是在選人試藥。

既然這段經歷成了夢靥……他托身的這位藥人,大抵是不幸的那個。

果然,蓬萊老祖說了一個名字,這具身體猛地繃緊了。身體的主人竭盡全力地抵禦外來的意志,用力得骨骼都在顫抖,可依舊沒用。

“他”乖順地邁步向前。

每走一步,恨意就濃烈一分。但這恨意被拘在軀殼裏,只能灼着自己的心肝。近在遲尺的仇人高高在上,毫發無損。

行屍走肉,莫過于此。

“他”走到蓬萊老祖面前,咽下藥。

不過一刻,遽然的疼痛升起。像有荊棘自胸腔內生長,枝葉從體內蔓發,想要戳穿這具軀體。“他”的內髒、筋脈、皮肉在一瞬間變得很薄,好像輕輕一碰就會撕裂。

“他”支撐不住,跪倒在地。蓬萊老祖低頭看“他”,伸手按了按“他”的胸腔。

仿佛內髒被攪破了,血液在皮肉下沸騰,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

雲洗似乎聽見蓬萊老祖冷淡地說了一句“這個不行”,但很快被劇烈的疼痛攫取心神,和過去這位絕望的藥人一起,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

回憶走到盡頭,雲洗從情境裏掙脫,眼前依然漆黑。四周萦繞的怨氣纏上他,每勒緊一分都是一聲尖刻的質問——你說,我不該恨嗎?

你就沒有過不甘嗎?走投無路的時候,有沒有真真切切地恨過誰?

那聲音淬了毒,輕易就能勾起人心底的怨怼。

為什麽要禁锢我、把我當做器具,為什麽他做盡惡事卻沒有報應……

為什麽……不能再等等我。

一時間,雲洗分不清那股怨怼來自自己還是來自他人,所有人的聲音鼓噪成一句泣血的悲鳴——

蒼天不公,我憑什麽要原諒!

剛才體會過的痛苦和記憶裏的掙紮交雜,雲洗心中也不由自主地附和:無法原諒。

可很快地又茫然下來。無法原諒……那又該怎麽辦?

“殺了他。”怨氣誘哄道,“是他負你。只要殺了他……你就不用再恨他,也不用再……”

雲洗慢慢接道:“在意他。”

不用痛苦。

雲洗身上浮現一層淡淡紅光,伴随紅光由淡轉深,眉間圖騰若隐若現。

但那紅光籠在他身上,自始沒有擴散。

雲洗目光動了動,眉間圖騰驀地隐沒,紅光卻轉為極盛,瞬間燎開身上纏繞的怨氣。

“弱點抓得不錯。”雲洗平靜道,“建議太着急,沒騙到位。我要是下得去手,也不用恨他了。”

早就放下了。

就是要一邊等一邊怨,一邊怨一邊等。命中注定要互相折磨。

怨氣扭曲地四散奔竄,卻始終不能近他的身。

“因為自己含恨而死,就要挑撥別人反目成仇。”雲洗注視着怨氣,“就算如願了,又能解什麽恨。”

仿佛也被刺痛了,怨氣尖唳一聲,變得稀薄。雲洗重新得以視物,看到段臨就站在一邊,雙眼緊閉。直到怨氣完全消逝,段臨才慢慢睜開眼。

“我……都聽到了。”段臨好像自言自語一樣,“你怨我。”

雲洗眉心微蹙,伸手拉他:“以後再說,先走。”

段臨向前一步,抓住雲洗的手:“回答我。你是不是怨我?”

雲洗本就沒完全從情緒裏出來,聞言冷笑一聲:“我不該怨你嗎?八年,你但凡回來看過我一眼,我也不用……”雲洗煩躁地停住,“我不是不能接受你嫌我,但你不能騙我、糊弄我。”

“我做錯了。”段臨承認。

雲洗沒料到他這樣直截了當,一時失語。

段臨繼續道:“這幾年我總是想到你。我總是會想,如果我沒有不告而別,再多等等你,我們會是怎麽樣。

“出人頭地……并沒有我想的那麽重要。至少沒有你重要。

“能重逢,我心裏很高興。與你厲不厲害無關。即使你什麽也不做,能再見到你,我也很高興。

“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雲洗沉默半晌,沒滋沒味地笑了下:“嘴真甜啊。”

“原來這就是我想聽的……倒還多謝你告訴我。”雲洗忽然掐住段臨的脖子,猛地把他抵到牆上,“可惜,說的都是好聽的,就不像他了。”

“段臨”露出痛苦的神色,掙紮起來,叫雲洗的名字。

“裝都裝不像。”雲洗冷冷道,“別白費功夫了。”

烈火自雲洗手下蔓延,含了真怒,與之前的火球不可相提并論。

在火舌的吞吐下,“段臨”像紙糊的一樣,飛快地坍縮、掉色,露出黑沉沉的怨氣,在凄厲地慘叫。周圍怨氣早就飛速逃竄,只這一抹被雲洗困住,進退不得。

雲洗不聞不問,鐵了心要把它燒幹淨。他原本以為這怨氣裏寄托了逝者的意志,動手時多少有些克制,但現在看來,逝者意志早就被惡意同化。一心想要蒙蔽別人、拉人陪葬,不過是另外一種行屍走肉。

終于,在這抹怨氣化作飛灰的時候,整個情境化為齑粉。

直到這時,雲洗才真正感覺怨氣的影響消弭,心裏不再糾結于舊事。

他依然處在地宮之中,緊緊攥着段臨手腕。方才種種,不過是意識層面的迷障。

段臨站在他身側,睜着眼,神色清醒,在安靜地等他。

雲洗看着段臨安定的神色,忽然很想知道段臨心中是否有怨。

“你剛才看到了什麽?”

段臨露出些許茫然:“不是……自我對抗嗎。”

雲洗一怔。

“我看到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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