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五十一 轉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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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滾下一人。
是真的滾。修真之人都有天然的氣機護體,此人卻如毫無自保能力的凡人一般,自樓梯一層層滾下。血肉之軀撞在樓梯上,發出接連的悶響。期間他沒有試圖停下墜勢或站起,連普通人下意識的掙紮都沒有,如同行屍走肉。
他摔在地上,猶如一個沙包被砸到地上。他像一灘爛泥般蜷着,毫無聲息,眼神僵直,凝視着虛空的一點。
滿室皆靜。沒有人想到“會有人在玄天閣的大本營、玄天閣的大弟子面前,挑釁玄天閣。
更沒有人想到他灌注法力發出一句呼喊後,便杳無聲息。
魏時遠審視的目光落在此人身上,然而不過一剎,他就示意身後的子弟:“扶他起來。”
然而魏時遠的聲音卻像什麽魔咒,頃刻打破了此人的混沌。此人突然大叫起來,抱着頭,兩腳亂蹬,不住後縮,聲音灌注着失控的法力,嘶啞嘲哳,字字泣血。
他叫得混亂又含糊。段臨一開始以為是無意義的叫喚,此人重複了幾遍,才聽清,他喊的是“是我家的東西……我家的東西”。
魏時遠微微蹙了下眉,向前一步,那人卻大受刺激,掙紮得愈發厲害,口中颠三倒四地說:“我不知道機關……沒有機關……”
“好痛,好痛……別殺我……”
他好像并不在大庭廣衆下控訴指責什麽,而像在對特定的人說話。他面朝魏時遠,然而甚至也不像在對魏時遠說話,而是對着虛空求饒。
然而衆目睽睽之下,包括魏時遠在內的玄天閣一幹人等并沒有對他出手,此人不過在自導自演。
便有人說:“是來搗亂的吧?魏兄何必跟他認真,打出去算了!”陸陸續續有人附和。
魏時遠輕輕嘆息一聲,一錘定音道:“走火入魔,害了癔症罷。先帶下去,好好安頓,等他恢複神智了,再問他何以和玄天閣有交集。”
一場鬧劇,就要以“神志不清”揭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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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又是一個聲音驚訝道:“這不是煉器道的後人嗎?”
段臨霍然轉頭。他渾身僵直,呼吸壓得極低,手心一下就出了一層冷汗。
朱乾。
朱乾居然親自來了。“回光”這麽有吸引力嗎?
段臨太陽穴開始一下下針紮似的疼,然而雲洗就在一旁,他只能忍着擡手的欲望。
而朱乾已經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對着魏時遠道:“煉器道的小輩,祝斌,是不是?”
祝斌,那就是祝鴻生的後人。玄天閣正拿着祝鴻生留下的秘境做好人,疑似祝鴻生的後人卻突然跳出來唱反調。一時之間,此人說過的每一句胡話都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朱宗主。”魏時遠禮貌道,“煉器道避世已久,即使間或傳出煉器道後人現身,最後發現也不過是宵小在借煉器道的名頭招搖撞騙。宗主或許是被謠言誤導,認錯人了。”
朱乾不緊不慢道:“祝鴻生那代确實避世避得徹底,然而幾百年過去了,小輩們早就陸續和外界有了交集。別的不提,你腰間的玉璧不就是煉器道傳出來的麽?人行走世間,總有人認識,你擔心我人老眼花,不妨問問在座各位,有沒有識得祝斌的?”
“朱宗主修為獨步天下,時遠絕無冒犯之意。只是此人着實可疑,忍不住提醒一句而已。”魏時遠風輕雲淡地拍了個馬屁,到底被朱乾的話逼得別無他法,只得對着二樓道,“有同行人嗎。”
段臨看他視線方向,分明是已經知道那人是從哪桌出來的,卻非得問上這麽一句。果然,魏時遠視線所及之處,有兩個青年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我們是一桌的。”一人慌裏慌張地說,“但我之前不認識他,只是在路上碰巧遇見了,我們都是散修,就說了幾句話,湊巧同行而已!他那時候很正常!沒有說他要、要……沒有說他對玄天閣有意見,也沒有發過瘋,我敬仰玄天閣已久,絕無冒犯之心!”
另一人不住點頭,也是一副冷汗涔涔的模樣。
魏時遠道:“所以他也沒有提過煉器道?”
“沒有沒有!”那人趕緊道。另一人卻遲疑道:“不過他确實自稱祝斌……”
魏時遠打斷道:“若只是無憑無據的一個名字,恐怕證明不了什麽。”
那人頓時道:“是、是,我們也覺得不像……”
“且慢。”一女子站起來,自述是某劍閣的二小姐,少時家裏輾轉求到煉器道後人鍛劍一把,見過祝斌一面。她說這人模樣确實和她印象裏祝斌的樣子一致,只是形容癫狂,和舊時氣度天差地別,一時沒有認出來。
漸漸的,便又陸續有人認了出來,确認祝斌的身份。
衆人争論之時,祝斌一直在颠三倒四地說着胡話,然而不管是靜止還是蹬動掙紮,他的手都緊緊抱着頭。不論誰發言,段臨都未曾轉移視線,從始至終只緊緊盯着祝斌。
既然坐實了煉器道後人的身份,魏時遠無法再将祝斌的話一筆帶過。然而魏時遠只是一頓,便道:“玄天閣确實不知煉器道去向,更未曾與祝斌謀面。雖不知祝斌何以被人誤導,對玄天閣懷有誤解,但修真一途,對于洞府、法寶,自古以來便是能者得之。洞府幾經流轉,早就多次易主,玄天閣也是機緣巧合得來,談論最早歸屬于誰毫無意義。更何況玄天閣也已遵循祝鴻生殘留的意旨,将其向世人敞開,無論如何算不上不義擄奪。 ”
無人反駁。朱乾悠悠一笑:“所言極是。”
魏時遠又道:“至于祝斌所言……祝斌神志不清,大家有目共睹。詞不成詞,句不成句,不過是幻覺之下的胡言亂語,不足為證。真相如何,只能等他恢複神智後,再行詢問了。”魏時遠吩咐身後弟子,“帶他下去好好休養。”
朱乾道:“我看不妨就安置在此間,方便各路朋友照應。”
魏時遠擡眸直視朱乾:“正有此意。”
祝斌不知何時已不再出聲,只保持一個詭異的繃緊的姿勢蜷縮着。
有人靠近他,他無神的眼珠忽然一輪,張大嘴,似乎要說話,然而卻只有不成語句的“嗬”、“嗬”的聲音,仿佛被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那弟子去扶他的手不由得一停。
而祝斌終于吐出語句:“都會死,都會死——玄天閣要殺——我們都會死——”
從低喃到大喊,尾音劈裂,無端透出森森鬼氣。
祝斌突兀止住聲音,以頭搶地,用了狠勁,一下便磕出了血,他猶如喪失痛覺一樣繼續狠狠撞着地面,頭骨發出撕裂的聲音,他只含糊驚恐地大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魏時遠厲聲道:“帶他下去!”
那弟子知道惹了禍,忙不疊扶起祝斌離開。祝斌的喊叫仍如鬼影,似有若無地在寂靜的室內回蕩。
段臨只怔怔望着祝斌的身影,用盡渾身力氣才壓制住自己不要去摸額角不存在的傷口。驚悸中,段臨只覺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轉頭,正和朱乾對視。
朱乾視線與段臨一錯,又輕飄飄看了雲洗一眼,一笑,轉身。
此行前,朱雀身死的老族長,曾召喚他去聖地。那死而不散的魂靈這樣說:
“雲洗不願意……我也疏忽了。罷了,都是命。我的骸骨,你幫我轉交給他吧。他願意歸附就歸附,不願意也由他。”
朱乾當時恭恭敬敬應了,轉頭便變得漠然。
所謂朱雀族長……畢竟是死了。神識只盤桓在朱雀谷和逍遙宗的一小塊“聖地”,一步不能出,真當自己還能通天徹地嗎?
走獸飛禽而已。
本就不應生有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