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塵往事(三)

少年站在門口處,丫鬟和嬷嬷從他身邊進進出出,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喜氣,仿佛比她們自己懷上孩子還開心。在這蔓延着喜氣的屋子裏,他卻像被完全隔絕在外,呆呆地站在那裏,像個傻子。

少年一臉茫然,瞪着漆黑的大眼睛,讓人莫名地覺得心疼。端王從那突然的喜悅中醒悟過來,想要去牽少年的手,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叫喚。

“王爺……”

女子的聲音柔柔的,帶着一些期待與欣喜。端王轉頭去看,見那床上躺着的女子正殷殷地看着自己,如此明豔動人,她的手輕輕地放在腹部,那個動作讓端王的心也有些柔軟。

端王看了少年一眼,然後轉身走了過去,在那床邊坐下,握住了那女子的手。女子将頭靠在了端王的腿上,兩人四目相對,如此情真意切,如此鹣鲽情深。

少年呆愣在那裏,突然有些不知所措。那女子微微轉頭看了少年一眼,溫柔的目光轉冷,帶着嘲諷,卻又帶着得意。

女子的眼神如同一把利刃,刺進了少年的胸口,讓他痛苦難當,鮮血直流。

少年覺得有些窒息,慌亂地退了出去,退出那片繁華與喜慶。他不知道是怎麽回到自己的院子裏的。回到後,書生已經離去,唯一的侍從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如此空蕩蕩的,沒有絲毫人氣。

少年躲進了屋子裏,将門窗全部鎖上,然後呆呆地坐在床上。

不知何時,他擡頭看去,突然覺得,這就像一個牢籠。

沒有出口的牢籠。

——

皇帝對端王的榮寵在知道端王妃有喜便對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大肆封賞時達到了巅峰。

端王長嗣,無論男女,皆封為蘭陵郡王,享千石祿。

榮寵加身,端王妃這日子卻過得并不怎麽好。本來珠圓玉潤的女子迅速消瘦下去,只因她每日到了夜間,月上中天之時,腹中突然會劇痛,那痛苦将她折磨的死去活來、不成人樣。

端王請遍名醫,還有那宮中的禦醫都來看了,都是同樣的說法。王妃腹中的胎兒并無異動,胎位十分安穩,至于那劇痛,也探不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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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子時,端王坐在床邊,看着那女子突然睜開眼睛,臉瞬間白了,痛苦地近乎扭曲。女子緊緊抓住端王的手,将端王粗糙的手掐出了血痕,痛苦的呻吟聲,在這夜深人靜的夜晚裏響起,有些怵目驚心。

一個時辰過去,女子身上的中衣已經浸透了汗水,整個人癱倒在那裏,漂亮的也變得無神起來。

端王坐在那裏,清俊的眉眼顯得有些陰郁。

從小伺候端王妃的老嬷嬷悄悄地走了過來,那有些渾濁的眼睛盯着端王,有些欲言又止。端王起身,跟在她的身後,走出了卧房。

老嬷嬷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然後道:“王爺,奴婢鬥膽妄言一句,小姐這樣子,不像是生了病,倒像是沾染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前些年,太師府進了不幹淨的東西,請的是城北道雲觀的雲心道長,後來便好了。您看……”老嬷嬷沒有再說下去。

雲心道長之名,端王自然聽聞。此人頗有異術,每每天相有異變之時,皇帝不僅會問監正,還會召這雲心道長入宮相問。

第二日,那雲心道長便被端王府請了來,進了王妃的院子。道長坐在王妃的窗前,隔着一層帳簾,問了她腹中孩子的情況,而後沉思起來。

端王坐在一旁,直到喝光了一壺茶,那道士方才開口說話。

“王爺,王妃這身子并非邪祟作怪,而是因為王妃腹中胎兒命格過于尊貴,乃是紫微星轉世,食祿千鐘、巨幅大貴,但是王妃乃是肉體凡胎,無法承受胎兒的氣運,被氣運所灼,才會每晚腹痛。淩晨子時正是紫微星氣運最旺之時。”

“那當如何?”端王問道。

雲心道長捋了兩把胡子,然後道:“天同星,屬陽水,化福,為福德主,可安紫薇。應當找一命格屬天同并且陽時出生之人,日日陪侍在紫薇左右,方能守住氣運,也能化解王妃身上的痛楚。只是這樣的命格,實屬罕見……”

确實罕見,罕見到整個王府乃至整個京都,也只有一個人命格相符,那便是王府北院住着的那位公子。

侍衛将搜尋的結果禀報了端王。

自從端王妃懷孕後,端王日日守在王妃身邊,直到聽到侍衛的彙報,端王才有些恍然回神。他竟是一個月都沒有去看那人了,不知道他飲居如何,不知道他是喜怒哀樂,他的一分一毫,都漸漸模糊了。

端王突然有些慌亂,起身便往北院走去。

日上中天,陽光正好,少年手中拿着一根釣竿,正趴在涼亭中釣魚,黑色的長發飄散開,愈發顯得少年的身材纖弱。

端王有種說不出的心疼。他走了過去,少年突然轉頭,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端王放輕了腳步,走到了少年的身邊,攬着少年的腰。

那腰身纖細了許多,少年的臉又瘦了些,眼睛愈發的大了。少年一臉認真地看着水面,魚竿微微一晃,少年收了回來,一條肥碩的魚便進了簍。端王替他收了竿,少年搖晃着竹簍,晃晃悠悠地走回了院子裏。

殺魚,生火,煮魚,少年的動作十分麻利。鮮魚上了桌,端王突然有些食欲大動,只是看似美味,吃進嘴裏,端王的臉色突然變了,酸酸辣辣的味道,吃到嘴裏,便覺得一陣發麻,味道十分怪異。

端王擡起頭,對面的少年正吃得起勁。不知為何,端王心中突然有些發堵。

“清離,這段日子,她的身子不太好。”端王解釋道,想了想,又道,“你那日說有話和我說,是什麽事情?”

少年撐着下巴想了許久,然後道:“忘了。”

忘了,從那一日,他從端王妃的房間裏退出來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忘了。或許再過久一些,他會忘記更多的東西。

有些東西,既然記着會令人痛苦,不如都忘了。

少年吃完了午飯,将碗扔給侍從,背着魚竿又去了湖邊。端王跟在他身後,魚餌落了水,少年猛地站了起來,轉身便往院子裏跑了回去。端王連忙追了上去,就見少年到處翻找着。

“清離,你在找什麽?”端王皺着眉問道。

“我的魚簍呢?”少年疑惑道。

端王伸出手,朝着少年的後背指了指:“你背在身上。”

少年恍然大悟,繼續回到了湖邊。端王看着少年漸漸遠去,越縮越小的身影,心中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那種不安漸漸擴大,卻又摸不清。端王頓了一下,繼續跟了上去。

一起釣魚,一起用了晚膳。端王捏幹了毛巾替少年擦着手,端王記得,他以前的手指肥肥的,而此時,如同一根根矗立的骨頭。

少年洗漱之後,便爬上了床。端王淨手的時候,那一直面朝裏躺着的少年突然轉過了頭,那黑亮的眼睛盯着端王那挺拔的背影,眼中的情緒晦暗難辨。

端王坐在床邊,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少年的毛茸茸的腦袋。柔軟的毛發戳着手心,讓人愛不釋手。端王穿戴整齊,沒有脫去外袍。

少年張了張嘴,然後問道:“你今晚要在這裏睡嗎?”

“清離,你搬到我院子裏去吧。”端王突然道。

端王的院子便是端王妃的院子,少年不知道端王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半年以前,他身上的血幾乎流幹,躺在床上,生無可戀的時候,這個男人曾經跪在他的床邊,幾乎哀求着說的那些話。

男人說,他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再也沒有其他人。男人說,他若為帝,他必定是他的皇後。

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卻讓那少年睜開了眼睛。盡管後來,夜深人靜時醒來,少年想起那時的話,都覺得嘲諷。

心在這一日日的等待中已經近乎絕望,但還有那微末的希望藏在心底最深處。

少年的眼中閃過一抹光:“那端王妃呢?”

看着少年那微微發亮的眼睛,端王下意識地轉過了臉。他的聲音有些幹澀,還帶着難以察覺的顫抖。

端王說:“她腹中孩子命格太旺,清離,你是天同星的命格,可以守住那氣運。所以清離,你在她身邊陪着她吧。”

陪着她,等到孩子出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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