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色如墨般濃稠。
道路漫長得看不到盡頭。
初蘿擦幹眼淚, 将口袋裏那張一百大鈔塞給司機,再次重複了幾遍“快點”後,也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做的了。
她蜷縮成一團, 腦袋靠在車窗上,整個人看起來悷悷。
窗外,路燈光線穿梭不停, 有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
大約二十分鐘後。
司機把車靠路邊停下。
“小姑娘,到了。你等等, 我給你找錢……诶!別走啊!”
話音尚未落下, 初蘿早就已經跳下車, 迫不及待地跑遠了, 只留下一道閃電似的身影。
……
這個點, 中心醫院依舊人聲鼎沸。
初蘿在護士臺問了一圈, 跌跌撞撞, 總算得到了江熾的消息,說他還在搶救中。
她便又找去搶救室。
路上, 初蘿精神恍惚一剎,不知道踩到了什麽,或許是玻璃碎片、小石子之類,腳底被劃出幾道傷,簌簌地冒血,引得許多目光投過來, 似乎驚愕又好奇。
她恍若未覺。
只知道,自己必須立刻趕往江熾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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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 醫院一路都有指示牌, 沒再發生太多波折。
走廊盡頭,搶救室門口亮了紅燈, 遠遠就能望見。
像是死神的鐮刀,在深淵裏,折射出紅色血月的光,刺眼又灼目。
那邊,林英和江叔叔都在。
初蘿跑過去,氣喘籲籲,聲音幹得幾乎說不出話,磕磕絆絆地問:“林、林阿姨……阿熾……阿熾怎麽……”
“啪!”
一聲脆響,回蕩在慘白的、充斥着消毒水氣味的空間,振聾發聩似的。
林英一巴掌甩到初蘿臉上。
初蘿猝不及防,被打得偏過頭去,整個人也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
臉頰火辣辣的。
連帶着,眼眶也開始發燙。
林英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像是從虛空中傳來:“……都是你!如果不是為了去看你,江熾根本不會改航班,也根本不會走那條路!要不是你,他壓根不會出車禍!”
“阿熾要是出什麽事,我不會放過你的!”
“……”
話音剛落,不過剎那間,林英自己好像先一步後悔。
沒等江叔叔上來阻止,她捧住了初蘿的臉,流着淚道歉:“蘿蘿,對不起,對不起,阿姨不該遷怒你……”
認識這麽多年來,這是初蘿第一次見到林英這樣。
悲拗之情,幾乎要從身上滿溢出來。
眼淚砸到地上,一時之間,竟然分不出究竟來自于誰。
初蘿茫然失措地伸出手,抱住了林英。
頓了頓,才嗚咽着小聲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啊……”
急救燈讓時間維度顯得冗長又逼仄。
夜越來越深,林英早已經哭得精疲力盡,喉嚨沙啞,坐在長椅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初蘿握着她的手,表情怔怔。
剛剛,江叔叔已經把前因後果告訴了她。
江熾和初蘿分別後,從徐醫生那邊打車去機場。
好巧不巧,許是因為天氣太冷,出租車意外在半路上抛錨,怎麽都動不了。
他不得已,只得下車重新叫車。
那邊是一條單行道,來往車輛很少,APP上也一直沒有人接單。江熾便沿着路一直往前走,打算走到下一個路口再試試。
紅路燈已經近在眼前,倏地,路邊沖出來一個小男孩,追着他的皮球,直愣愣地跑到了馬路中間。
一切如同命運一般滑稽。
北岱很小,江熾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
這條路上很安靜,路邊監控顯示,從他下車起,一直沒有車經過。
直到這一刻。
直到這個小男孩跑出來。
一輛大卡車從背後疾馳而來,裝載了整整一車的鋼筋,卻像是篤定這裏不會有人,一直在超速駕駛中。
江熾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放下雪板,人已經飛快起步、沖了出去,沖到了那個小男孩身邊,将他抱起來往路邊帶。
“砰——”
伴随着尖銳剎車聲,小男孩被丢到了地上。
清瘦少年卻被卡車重重撞飛,如同樹葉一般飛了出去。
身後,昂貴的雪板摔得粉碎。
這一幕,監控記錄下來,江叔叔和林英都沒敢看第二遍。
……
“蘿蘿,別哭了。”說着,江叔叔望向急救室,像是陡然老了三十歲,“我們阿熾,一直是最勇敢的人。他可以挺過去的。”
初蘿眼前一片模糊,搖搖頭,早已經說不出話來。
是她的錯。
是她害了江熾。
她是個掃把星,親生母親羅挽青死在自己眼前,江熾也被她害成這樣。
如果……如果不是因為她生病住院……
如果江熾沒有去看她,或者,如果江熾沒有陪她一起吃飯,而是早點出發的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她是不該有朋友。
所有人都不該靠近她。
她是罪魁禍首。
頃刻間,初蘿被巨大的愧疚、後悔、絕望淹沒,像是墜入了深海之中,看不見光,透不過氣,幾欲窒息。
撞的是她就好了。
為什麽是她的阿熾呢?
初蘿失魂落魄地想。
……
通宵搶救後,江熾保下命,被送入ICU。
醫生說,哪怕活着從ICU出來,很大概率也難再醒過來。
言下之意,就是基本變成了植物人。
聞言,林英當場就暈了過去。
江叔叔也是難掩悲傷,扶着妻子的身體,朝着醫生微微颔首,啞着嗓子說:“沒關系,我們治。醫生,麻煩您了,只要孩子還有一口氣在,怎麽樣我們會供着他的。”
江家有錢,哪怕卡車司機去坐牢都賠不出ICU的費用,他們也不可能放棄江熾。
醫生嘆了口氣,搖搖頭,轉身離開。
……
一周後,江熾從ICU出來,轉入特護病房。
他始終安安靜靜地阖着眼,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在這世上,意外随時都會降臨。
但奇跡卻是小概率事件,并不會經常發生。
……
所有人都度過了兵荒馬亂的一個月。
在初蘿的視角裏,日子甚至是有些模糊不清的。一天一天,長長短短,錯落不堪,完全感覺不到絲毫異樣。
唯有醫院雪白的牆壁、和窗外的月光,像是亘古不變的符合,牢牢印刻在大腦深處。
當中,初柘和張阿姨都來過。
兩人探望了江熾,想要把初蘿接走回家。
但因為她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江熾,初柘怕她精神狀态太差,強行帶走也會跟着倒下,只得給她付了醫院床位費,安排好陪床的衣食住行後,就此作罷。
“蘿蘿,你要好好的啊。”
“你這樣下去,阿熾知道的話,也要擔心你了。”
“……”
對此,初蘿實在不解,江熾身上插滿了儀器,連翻身都需要別人幫忙,沒有能夠睜開眼睛的力氣,還怎麽會有精神來擔心她呢?
如果江熾真的擔心她、擔心林英、擔心江叔叔、擔心他的老教練,是不是早就該醒來了呢?
他為什麽還是躺在床上?
睡着有那麽舒服嗎?
冬奧會的選拔都結束了,之前,他還說要給她拿獎牌回來的,難道是想偷懶了嗎?
……
四季晝夜如常交替。
冬日極寒過後,又開始反彈似地升溫,重新回到春天。
而後,再進夏、入秋,重新回到冬天,循環往複。
像是做了一場大夢。
自從初蘿第一次陷入長時間深眠,再到江熾出車禍,她一直沒有再回到學校。
初柘不想違背她的意願,也擔心她貿然回去後,課業難以跟上,早早就給她辦理好了休學。打算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重新從高二開始讀。
……
次年冬天。
北岱市下了一場暴雪。
出乎所有人意料,這幾周,江熾的情況突然有所好轉起來。江叔叔去國外請來幾名專家,給他做了個綜合會診,林英跟着一起去聽他們讨論。
頓時,病房裏只剩下初蘿一個人,還有躺在病床上、失去知覺的少年。
監護儀“滴滴”作響,聲音平緩,間隔很有節奏感。
一如往常,無甚變化。
空氣顯得寧靜又恬淡。
初蘿坐在靠背椅上,沒穿鞋,腳踩着椅子,手臂抱住雙膝,默默地望着江熾,一動也不動,活似一尊雕像。
她比去年更加怕冷。
哪怕房間裏開着暖氣,溫度宜人,對她來說,還是有點難熬。
因而,不得不穿着兩件毛衣,把自己裹起來。
靜默良久,初蘿回過神來,下巴抵住膝蓋,小聲喃喃:“阿熾……你什麽時候才醒呀……都睡那麽久了。”
時間以“年”作為單位計算,顯得彌足漫長。
再下去,她就要忘記江熾的聲音了。
話音落下。
還是無人回應。
初蘿輕輕嘆了口氣,揉了揉發僵的脖子,扭過頭。
窗外,正下着鵝毛大雪。
且絲毫不見停下的征兆。
因為室內外溫差巨大,玻璃上覆着厚厚一層霧氣,只能依稀窺見外面的一點點雪光。
初蘿蹙了蹙眉,身體微微哆嗦了一下。
頓了頓。
她伸出手指。
指腹觸到玻璃,冰冰涼涼的,也順勢在霧氣上落下一個小圈。
初蘿想了一會兒,慢吞吞地在玻璃上寫寫畫畫起來。
【好冷】
【阿熾快醒醒】
【新年快樂】
【……】
【初蘿讨厭阿熾】
寫完最後一句,初蘿停在原地。
半晌,她湊上去,将【讨厭】擦掉,再對着那塊玻璃“呵”了幾口氣。然後,又在原位,用力地重新劃了兩個字。
【喜歡】
【初蘿喜歡阿熾】
做完這一切,初蘿放下手,把臉埋進掌心,忍不住地低聲抽噎。
單薄肩膀微微顫抖。
記憶時鐘也重新開始擺動。
短短瞬息間,她腦中閃過無數個畫面。
兩個孩子第一次見面、江熾帶她去滑雪、把零食分享給她、兩人一起上下學、一起玩、一起長大、一起拍照……雪板、星星罐、作業本、黑糖話梅、獎牌,還有各種各樣的東西。
一幀一幀,一幕一幕,充盈了她過去十年的生命,從來未曾忘卻。
江熾就是她生命中不能舍棄的、最最最重要組成部分。
毫無疑問。
……
另一邊,倏忽間,監護儀突然發出了異樣的聲音。
“滴——”
“滴——”
聲音節奏開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