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合一

太後望着皇帝遠去的背影,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她身邊的伍氏走了進來,見這情景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不禁有些埋冤:“娘娘,你說這氣氛大好,瞧着陛下也高興,您又提那些做什麽?不是白白掃興。”

太後心裏也多少有些後悔,但在嘴上又不肯承認:“我是他親娘,就算說了幾句他不愛聽的又能怎麽樣,他還能不認我了不成。”

伍氏無奈道:“認是不可能不認,但是娘娘沒察覺出來嗎?陛下來寧壽宮的次數越來越低了,除了三天一次請安,哪兒還有旁的機會見到他,就算是親母子,也有個遠近親疏,親密的不比疏遠的強嗎?”

“那不過是他年紀漸長,都是快要當祖父的人了,在我跟前不可能再像小孩子一樣親近了。”

太後不以為意,接着又擔心起旁的:“我只挂心桢兒……你說我又不是逼迫皇帝去寵幸皇後,只是讓他多少給點體面而已,竟然就這樣說走就走……”

“娘娘!”伍氏連提也不想提皇後:“公主她好得很,有您在一旁看着,誰也不敢欺負她,您又何必多此一舉去擡舉皇後呢,要是她真起來了,奴婢就不信您不膈應。”

“桢兒現在越張揚,我就越擔心,現在我還能替她撐腰,可是一旦……所以才想着皇後或許能再照看她一段時間……至于皇後,我知道皇帝的為人,他要是厭棄一個人,絕沒有過幾年就再回轉的說法,不過是想借着皇後這中宮的名頭,再多庇護桢兒幾年罷了。”

可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呢,既不讓人東山再起,又想讓她有給女兒撐腰的能力。

“要說陛下眼裏是真的不揉沙子,當初皇後安排慎嫔去陛下身邊,也不過是後宮中常用的伎倆罷了;而且她雖有心謀害皇嗣,但到最後德妃不也有驚無險的把大皇子生下來了嗎?陛下竟然真的完全不念結發之情,說厭棄就厭棄,怎麽看都有些……”

說到這裏伍氏悚然一驚,這些年一直卡在喉嚨口的疑問與揪心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陛下……該不會是知道了什麽吧?”

太後被這話驚的整個身子都劇烈的彈動了一下,之後才鎮定下來,呵斥道:“你說什麽呢!這怎麽可能?!”

“你也說了皇帝眼裏不揉沙子,要是真的知道了什麽,宮裏能這麽風平浪靜十幾年麽?別一驚一乍的。”

伍氏心裏仍舊不安,“那件事”就是團随時可能引爆的炸彈,誰知道什麽時候就碰上了個火星子,把所有人都炸死。

這時,恪敬公主板着臉走了進來:“皇祖母還沒跟父皇說完話麽?”

太後一見孫女,立即轉怒為喜,招呼着她坐在自己身邊:“你父皇已經走了,怎麽了?怎麽板着一張臉,是誰惹你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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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敬公主撒嬌道:“還不是皇祖母,您方才為什麽不罰罰那丫頭,也好替我出出氣。”

太後有些無奈,“你還要再提,我瞧她還不錯,知道替你遮掩。”

“……我有什麽好遮掩的……”

聽出了恪敬公主話裏的心虛,太後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還要哀家說出來不成麽……不過,你确實該改改你的性子了,當初确實是有不長眼的,但是現在可沒人敢招惹你,放寬了心,別總是發脾氣,你瞧若桐那孩子都有這樣的朋友來時時刻刻維護她,你處處比她強,怎麽就不知道跟人家好好相處呢?”

恪敬公主低了低頭,不情不願的應了是。

“今晚留在寧壽宮這裏用膳吧,哀家吩咐了廚房做了你最愛吃的菜。”太後說。

恪敬公主有些為難:”我、我想去看看母後,她這次病了有些日子了,好久都沒出過門,我想去陪她吃頓飯,也寬寬她的心。”

恪敬公主固然驕縱,但是她這孝順的心是紮紮實實的,皇後雖為正宮,卻并不能為她争什麽東西,反而還要身為女兒的恪敬公主時時幫襯,饒是如此,恪敬也從未抱怨過什麽,盡心盡力的伺候母親,她與妃嫔間的矛盾,也多是為了替皇後打抱不平才結下的。

太後暗嘆一聲,到底不好阻了她盡孝的心,點頭同意了。

等恪敬公主一走,伍氏便寬慰道:“娘娘別生氣,公主孝順是好事啊。”

“我不是生氣,我是替我的桢兒揪心吶,”太後道:“皇後越是受冷落,她就越容易鑽牛角尖,性子也越來越偏執,皇帝也是,為了這樣好的女兒,每個月抽出一天兩天來去皇後宮裏坐坐,能費他多少事呢?偏偏就是犟着不答應,多說兩句擡腿就走。”

她越說越傷心,既心疼孫女,又不滿兒子:“滿朝的人都贊他寬厚仁和……那真正寬厚的人是他嗎?他從小就跟個石頭似的,又倔又硬,大了反倒知道要軟和些了,可惜……”

老太後“呸”了一聲:“——都是裝的!裝的像模像樣的有什麽用,骨子裏還是那般冷硬,連我的話也一句聽不進去。”

“太後……”伍氏是真的沒轍了:“您不能只看這一樁事啊,陛下平日裏噓寒問暖,有什麽好東西從沒說先給後宮的哪個妃子,不管多少全都送到您這裏,他侍母至孝,您又不是沒看見……”

“那是這些女人他都看不上!這将來哪天遇上了什麽真心喜歡的,你看着,保不準是個什麽樣子呢。”

太後倒也不是真的覺得皇帝有這麽不好,只是在氣頭上難免如此,被伍氏勸了好半天,終于靜下來。

“孝順孝順,孝還不如順,我知道他孝順,可是我不缺別的,就挂心一個桢兒,他卻從不肯放在心上,其他的孝順頂個什麽用呢?”

伍氏跟着嘆氣:“您方才送衣服給陛下,他多高興啊,現在好了,為了個皇後,大家一起掃興。”

太後那邊在犯愁,卻不知道他兒子這邊并沒有如她所想直接回了兩儀殿。

轎辇停在那裏,邵循一開始還抱着跟自己無關的期待,但是她跪了一會兒,發現前面的轎辇始終紋絲不動,這才終于自己站起來,硬着頭皮走了過去。

“陛下……”

那轎辇長寬都足有五、六尺,十分寬敞,頂端有稠帳垂下,能将裏面的人遮住一半,皇帝端坐在其中,邵循并不能看見對方的全貌。

“你要去見若桐,還是回家去?”皇帝的臉隐藏在帳後,他的語氣卻十分淡定,像是跟很熟的人一起談論對方的去處。

偏偏邵循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對,她低聲回答:“先去見阿桐……公主,然後回家。”

皇帝沉默了片刻,就在邵循以為對方不會說話時,轎辇中傳來皇帝平靜的聲音:“你上來吧,朕送你一程。”

邵循心中重重一跳,響到她幾乎以為心髒已經從口中蹦出來了。

“臣女不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讓聲音保持鎮定的,但事實就是她現在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吐字清晰,讓外人聽了會以為她現在心緒毫無波動。

“請陛下先行,臣女認得路。”

一旁一直跟着皇帝的何晉榮有些着急,一個勁兒的給邵循使眼色。

但是他的眼珠子瞪脫了眶也沒用,邵循絕對不可能同意跟皇帝同乘一轎的。

就在這時,皇帝伸手在扶手上敲了一敲,何晉榮忙不疊道:“落辇——”

轎辇穩穩的落在地上,邵循還沒反應過來,皇帝就揮開何晉榮要攙扶他的手臂,自己下了辇。

皇帝長的十分高大,站在邵循面前,那種壓迫感還有戰栗瞬間抓住了她的心髒,讓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陛、陛下……”

“朕想跟你說說話,既然你不願意同乘,就只能朕與你同行了。”

邵循深吸了一口氣,接着看着他道:“陛下請講。”

皇帝搖搖頭,示意邵循跟他一起走。

邵循猶豫了一下,在何晉榮拼命的暗示中,還是不敢違命,到底跟了上去。

能跟在皇帝身邊的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幾個內侍互相看了幾眼,只選了幾個遠遠的綴在兩人後面,剩下的吩咐轎夫擡辇,一同回了兩儀殿。

那邊皇帝說是要跟邵循說話,但是實際上卻并沒有開口,若不是邵循能察覺到對方在遷就自己的步伐,特地走的慢了些,幾乎以為他已經忘了還有人跟着了。

路越走越偏,既不是往寧壽宮,也不是往公主院,但是邵循還是漸漸的感覺到了一絲熟悉。

直到站在一棟小樓前才徹底确定了

奉麟閣,竟然是這裏。

這裏沒有守門的人,皇帝輕輕一推,大門就開了。

“這處書庫是朕小時候常來的地方。”寧熙帝帶着邵循進了其中最大的一件書房,“後來這裏的書有許多都搬到了藏書閣,漸漸荒廢了起來,朕也就不常來了。”

層層疊疊的烏木書櫃排了一排又一排,偏偏打掃的不勤快,現下積了不少灰塵,在微光的照耀下靜谧的漂浮在空中。

邵循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觸碰那帶着時光刻痕的書脊,再收回手時,指腹已經有了明顯的灰跡。

“這裏……确實荒廢了啊。”

別的地方還算幹淨,但是書本整理起來就太費事了,打掃的下人想來也是能偷懶就偷懶,将這裏忽略過去了。

皇帝看着她的動作,道:“那天是朕近幾年第一次踏足這裏。”

邵循的手指微頓,若無其事的轉移了話題:“陛下既然頗為留戀,為何不派人來整修?對您來說,也不費什麽事吧?”

皇帝也不糾纏,順着她的話道:“朕自己都不常記起的地方,何必浪費人力來惺惺作态,除了能顯示念舊之意,也無甚意思。”

“既然已經不常記起,今日為何又帶臣女來呢?”

“只是覺得你可能對這裏比較熟悉而已。”

這個話題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了了麽?

邵循緊緊抿起嘴唇:“是臣女冒犯了陛下!”

皇帝見她終于不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既然你知道當初是你冒犯了朕,怎麽如今倒生起氣來。”

邵循心道,就算是她主動冒犯在前,那誰占了便宜還說不準呢。

可是再一想,要是換了自己,好好地想看本書,冷不丁冒出個人來對自己又是親又是摸……那确實是吃了大虧的。

想到這裏邵循又有些理虧,張了張嘴,想說的又咽了回去:“陛下心情不好,我可不敢頂撞。”

皇帝問:“你又如何得知朕心情欠佳呢?”

她又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皇帝在寧壽宮原本情緒還好,但是從寧壽宮出來之後就有些沉悶,想來是太後那邊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讓他不高興了。

見邵循沒有說話,皇帝便有些感慨:“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就算朕心情不好,也不見得就會遷怒于人。”

邵循知道皇帝的脾氣一向很好——至少在他們見的這幾面中是這樣,她忍不住說:“陛下是九五至尊,有什麽難事不能排解的麽?”

皇帝好笑道:“這叫做‘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身為國公之女,照旁人的說法,肯定說你也該是無憂無慮的,可是這是真的麽?”

自然不是,值得邵循犯愁的事多到數不清,樁樁件件都叫人沒辦法解決。

皇帝見邵循語塞,便轉身坐到了榻上,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讓邵循坐了,問道:“你們與恪敬究竟是起了什麽沖突?她可不是能吃進虧去的性子。”

邵循當着太後的面含糊其辭,不過是因為料定對方一定會偏袒恪敬公主,但是此時明知道皇帝也是她的父親,卻并不害怕向他實話實說。

她将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的講完了。

皇帝靜靜地聽着,期間并沒有說話打斷,直到她講完為止。

“你做的不錯,只是最後不該冒險,若是恪敬氣的狠了,真的動了手,你不就吃虧了。”

邵循聽他第一反應竟然是和二公主一樣,擔心自己受傷,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只是低着頭,聲音有些悶:“恪敬公主不是那等人……再說,就算真挨上一巴掌也沒什麽……”

皇帝搖了搖頭,又道:“不過前面說的話好,宮中并非不講理的地方,就算是公主也沒有無法無天的權力,恪敬近來确實越來越浮躁,很該有人來治治她。”

經過前面的鋪墊,邵循已經漸漸在他面前放松了下來,不再那樣拘謹,她聽了這話忍不住說:“陛下既然知道公主行事有不妥,為何不出言教導呢?公主仰慕您,您的話,她未必不肯聽。”

皇帝沒想到她竟然反問自己,這時也經不住看了她好半天,直到邵循有些不自在了,才道:“她自小是皇太後在撫養,太後看的嚴,就連朕說幾句都會不悅,到了現在,越發不好越過她老人家插手了。”

這種解釋的話皇帝從沒對別人說過,但是即使邵循知道對方肯這樣找個像樣的理由向她解釋已經很不容易,但還是忍不住在心裏腹诽

什麽不好插手,要是真的上心,太後還能攔着皇帝不讓他親近女兒不成,說到底還是不是真心想管,何況大公主可以說有太後攔着,那二公主長這麽大也沒見他管過幾回啊。

邵循從小就能掩飾情緒,這時心事也沒在臉上顯露出來,但是不知怎麽的,皇帝一見她的眼睛,就能猜到她在想什麽,便微嘆道:“朕确實也從來不是個好父親,你說的不錯。”

邵循膽子已經漸漸大了,她低聲道:“只是知道有什麽用,您又不改。”

她不知想到了什麽,情緒明顯低落下來:“為人父母,不該是這樣的。”

她這樣的傷感,叫皇帝想起了多年前還是英國公世子的邵震虞喪妻的事情,這孩子是英國公的長女,應該就是難産去世的原配夫人留下的那個女孩兒。

那時候皇帝才登基沒多久,自己家裏死了父親和兄長,沒有閑心理會旁人家的悲苦,因此他只是勸慰了邵震虞幾句,就沒再記挂了。

誰能想到,多年前那個尚在襁褓中就喪母的嬰兒,竟長成了這樣的姑娘,此刻滿懷着不為人知的愁緒,就坐在自己面前,不過數尺之隔而已。

他以為邵循與他父親之間有什麽誤會,便道:“當初你母親去世的時候,邵卿悲痛難忍,抱着你一直不肯撒手,說是你是亡妻拼了命留下的孩子,還發誓無論如何也要親自看護你長大,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姑娘,這是朕親耳聽見的。”

邵循原本只是感傷,可是猝不及防聽了皇帝的這一番話,眼睛登時一酸,險些流下淚來,她飛快的轉了轉眼珠,試圖将淚意忍回去,可是突如其來的心酸和委屈,卻怎麽也止不住,不得已只能偏過頭去,深深的吸了幾口氣,這才好些了。

皇帝看着她:“記得那時候邵卿擔心你人小立不住,沒有為你取名字,總是寶寶,心肝兒滿口的叫着,朕還嘲笑過他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別說了……”邵循禁不住閉上了雙眼,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艱澀:“陛下,求您別說了。”

邵循知道皇帝這是在告訴她她的父親曾經有多麽疼愛她,她曾是她的掌中寶,心尖肉。

皇帝是好意,但是他不知道,人的感情不會一成不變,就算是父母疼愛子女,可能也不是天長地久的。

邵循盡量調節好心情,她不想讓眼前的人知道,自己不是他印象中那個長在父親懷裏,備受寵愛的小姑娘,也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有多麽不讨人喜歡,用盡了怎樣的手段也得不到父兄的眷顧。

這樣狼狽又這樣卑微。

“那時候你沒有名字,現在朕知道你單名一個‘循’字對不對?”

她咽下淚水,點了點頭:“是‘循規蹈矩’的循。”

那是她五歲時,和弟妹一起起的名字

皇帝搖頭道:“依朕看來,恐怕是‘循順循雅’的循。”

他的語氣一向溫和卻堅定,讓人聽了就會認為是真理,邵循被這句話打動,忍不住向他看去,對上皇帝沉着的眼睛。

邵循的肌膚很白,仿佛散着瑩瑩的光,五官每一處都精妙絕倫,特別是眼睛,尤其是眼睛,那雙眸子線條極美,平時冷靜自持,不帶任何情緒時就已經十分引人注目,現在美目微紅,像是熏染了一層薄薄的胭脂,豔麗又輕柔,目光更是如同兩灣盈盈的秋水,任誰看上哪怕一眼也不會舍得移開視線。

被這樣一雙眼睛望着,寧熙帝心中一動:“你到這裏來。”

邵循的神情動搖了片刻,只能站起來走到他身前。

皇帝的意思其實是要她坐在自己身邊,但是邵循垂着眼睛直接在他面前跪下來。

皇帝并沒有強求,這樣的姿勢更能俯視着看她,察覺她每一分情緒的變動,他不怎麽動聲色,既不嚴厲也不強硬,但是這樣直直的從上向下俯視邵循,卻紮紮實實的掌控了她的全部心神。

“告訴朕,”皇帝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你此刻在想什麽?”

邵循擡起眼看着皇帝——在想什麽,說實話,方才她滿心裏都是家裏的那攤子事,可是現在就這樣被皇帝在咫尺之間牢牢的盯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她這樣覺得,也就這樣實話實說,甚至連自稱都忘了:“我……我不知道……”

皇帝看了她半晌,之後緩緩擡起手來。

邵循立即渾身緊繃,她想躲卻又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在皇帝溫熱有力的手掌落在耳側時,忍不住緊緊閉上了眼睛。

但是臉頰上并沒有被觸碰,她微怔,感覺自己頭側一片溫熱。

邵循茫然的睜開眼睛,而皇帝就這樣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帶着憐惜與安撫。

她怔怔的看着皇帝,聽他輕聲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呢……”

邵循依舊看着她,她心裏亂七八糟,什麽思路都攪成一團,但嘴巴卻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她聽到自己緩慢的聲音:“……在陛下眼裏,我……還是個孩子麽?”

皇帝的手微頓,最後替她輕輕理了理額角的碎發,抽回手時指尖不經意間滑過那逶迤精致的眼尾,讓邵循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

皇帝收回手,聲音鎮靜,并不帶什麽起伏:“朕……也不是聖人。”

這話似乎與前後沒什麽關聯,邵循此刻有些遲鈍,頓了一下,這才意識到皇帝已經回答了她方才的問題。

奉麟閣往中庭走,趙若桐住的院子和兩儀殿是在一條線上的,皇帝和邵循一同往回走,都沒有乘辇,而是像散步似的,慢慢一步步走回去。

沒有人說話,遠遠綴着兩人的內侍們腳步輕的像貓,讓這世間仿佛之後皇帝和邵循存在似的。

公主院要近一些,邵循停在門口,回過身來看着皇帝:“……謝謝陛下……今日送我回來。”

方才的一番話,仿佛朦朦胧胧的改變了什麽東西,雖然極力克制,但是親近就是親近,邵循對他的态度再不像之前一樣,充斥着生疏恭敬。

皇帝的手像是要動,但最終卻穩穩的垂在身側,他沒有再多說什麽,只是道:“你進去吧,要是太晚了就在公主這裏住下。”

邵循點了點頭。

她在等皇帝轉身,而皇帝卻也想看着她進門,兩個人有些僵住,最後邵循道:“陛下先行吧。”

皇帝看了看她,轉身離去。

就在他走了沒幾步,邵循卻突然想起一件事:“陛下留步!”

皇帝轉過身來,看邵循幾步走到自己面前:“陛下,我還有話要說。”

皇帝的腦子裏一瞬間想到了各種可能,但他面上卻沒什麽變化:“何事?”

邵循斟酌着用詞:“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平時多看顧二公主……”

皇帝的嘴角勾了一勾:“之前是朕囑咐你照看她,現在,反倒是你囑咐朕了。”

邵循低下頭:“我這不是得罪了恪敬公主麽,要是連累二公主就不好了。”

“這個倒不用你操心,她宮裏的那個新調過去的嬷嬷自然會幫着朕照看她。”

邵循放下心,向皇帝道了謝,兩人又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幾息的時間。

這次是皇帝主動說:“朕回去了,你早些歇息罷。”

這次他是真的走了,邵循站在原地愣了一陣,這才轉身走進院中。

邵循再次見到二公主時,天色已經擦黑了。

趙若桐已經急的坐立難安,生怕她被太後為難,所以當邵循進來時立即高興的抓住她的手不放:“循兒,你還好麽,皇祖母有沒有為難你?”

邵循搖搖頭:“正巧趕上太後心情好,甚至連責備也沒有。”

趙若桐放下心,接着露出一個十分開心的笑來:“看來就連皇祖母也喜歡你,循兒,我就知道你一定讨人喜歡。”

邵循哭笑不得,論起招人喜歡,她自問是沒什麽本事的。

“對了,”趙若桐問道:“既然沒有為難你,為什麽現在才回來……莫不是皇祖母留飯了?”

這真是個好問題,問的邵循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才能把和皇帝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說的更合理一些。

接着她發現無論怎麽說,都似乎很不合常理。

趙若桐看邵循擰着眉頭,糾結着不知道該怎麽說的樣子,突然問道:“是不是陛下召見你了?”

邵循的眼睛睜大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趙若桐輕輕搖頭:“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猜到的,我說了,陛下很喜歡你,若是閑來無事,找你說說話再正常不過了。”

真的這樣正常麽?那為何邵循自己卻始終覺得不踏實。

——她不能确定皇帝想要什麽,更不敢往更離譜的地方去想,只能自己一個人惴惴不安。

趙若桐道:“你就當沒這回事就好了。”

她看着趙若桐,忍不住想說什麽,卻被她輕輕捂住了嘴:“循兒別怕,你這樣好,人人都該喜歡你,若不喜歡才是有問題,但是你是好的,旁人卻不一定,所以你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

趙若桐放下手,邵循怔怔的看着她:“只做自己喜歡的事?”

趙若桐點點頭:“其他的根本不配你去理會……循兒,我是個無用的人,既不招人喜歡,也沒什麽勇氣,但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用臉頰貼上邵循,輕聲道:“你完美無缺,不該有任何遺憾和煩惱。”

邵循沒想到趙若桐會這樣說,一時連方才的糾結都忘了,忍不住露出笑意來:“阿桐,我在你眼裏難道是仙女下凡不成?天下誰是完美無缺的,誰又能真的沒有遺憾煩惱?”

趙若桐眨眨眼睛:“至少在我這裏确實是這樣的。”

邵循到底還是沒在宮裏留宿。

她告別了二公主,一路走出了宮門,正要上車,就見另一輛馬車在自己旁邊停下。

眼看就要宵禁了,這個時候進宮可不太尋常。

只見車上下來一個丫頭,又伸手小心翼翼的扶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她穿着十分寡淡,頭上也沒帶什麽首飾,但是帶了不少下人,比恪敬公主還多一點。

邵循認出了來人,在她看到自己之後站到一邊,沒有急着上車,等人經過時行了禮:“鄧娘娘安。”

這位鄧夫人面色憔悴,身上一看就知不是太好,但看到邵循時仍是禮貌的柔聲回應:“邵姑娘慢走,我要去給母後請個安。”

邵循見她像個紙糊的花瓶一般,仿佛吹一口氣就要倒,也不敢多說什麽:“娘娘當心。”

鄧氏輕輕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去。

邵循呼出一口氣,并且聽見身後來送她出門的宮人也做了同樣的動作,那宮人見邵循正在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姐別見怪,這位娘娘身子太弱了,奴婢們見了都是犯怵的。”

邵循笑着表示理解,畢竟她方才也是一樣擔心:“鄧娘娘怎麽這個時候進宮?”

宮人回答道:“皇太後想念懷憫太子,時不時的就要喚鄧娘娘入宮談談心,也是對着兒子的遺孀寄托哀思的一種方法,不拘于什麽時候,太後常常召見鄧娘娘,要是時間晚了,多半在寧壽宮留宿就是了,還方便鄧娘娘伺候太後,向她老人家盡孝呢。

“只是娘娘身子骨實在不好,這樣時不時的進宮也吃不消,陛下就給了恩典,特許她在宮內乘轎。”

能得皇帝的特殊照顧,這位“鄧娘娘”身份可不一般,她是先太子的正室,即懷憫太子妃。

懷憫太子是太祖與皇太後湯氏的長子,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兄弟倆只差了三四歲。

當初太祖不滿前朝暴政,于近不惑之年揭竿起義,他得子很晚,當時的懷憫太子十歲,今上也不過是個幼童,太後便帶着小兒子留守後方,懷憫太子卻陰差陽錯的被父親帶到了軍營中。

據說他本來就有不足之症,又在軍中颠簸了半年,受驚又受苦,等與母親弟弟團聚時已經瘦的不成人形。

那時起義大軍如火如荼,太祖作為首領,繼承人卻如此孱弱,未免動搖軍心,于是再次上戰場時,他将大兒子留在老家,又換了今上提在身邊,大小戰役無不參與,到了年紀大一點,更是做過幾次總指揮,獨當一面,這才有了皇帝年紀雖小,但卻戰功赫赫的事實。

後來大周建國,太祖在立太子時也有過猶豫,畢竟嫡長子是天然的繼承人,也是他作為秦王時的王世子,論品行并無過錯,但偏偏長子太過孱弱,次子又功勳卓著,選誰都不太合适。

最後先帝還是在對懷憫太子的不忍和今上的推卻中封了嫡長子為太子。

但是這樣做的隐患到最後也顯露出來了——後來先帝病重,懷憫太子仁孝,日夜侍疾不敢稍離左右,結果先帝油盡燈枯,剛剛駕崩離世不過幾刻鐘,還沒來的及登基的懷憫太子就因為操勞和悲痛過度,當場吐了一口鮮血,最後醫治無效,死在了太後的懷中。

接着就是太子妃鄧氏聽到消息,驚痛交加,七個多月的身孕早産,那男孩兒剛生下來,只哭了幾下就沒了聲息。

皇室的這一連串悲劇就在猝不及防見一件接着一件發生,完全沒有給人喘息的時間,整個朝野動蕩,說是風雨飄搖也不為過,南邊前朝殘存的勢力尚且虎視眈眈,漠北也極不安分,還是當年不滿十八歲的寧熙帝力挽狂瀾,穩定了朝局,這才沒讓大周這個新生沒幾年的國家就此四分五裂。

現在這麽多年過去,該平複的傷痛都已經過去,皇帝大權在握,政局穩定,太後也漸漸從傷心中平複了下來,含饴弄孫過的也不錯。

只有鄧氏,在登上皇後寶座的前一刻同時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她的損失是完全無法彌補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這悲劇中走出來,開始新的生活。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八年,這才顯得如此頹唐憔悴。

邵循心裏有些同情這位前太子妃,畢竟這種打擊不是誰都能受得了的,換了邵循自己,能不能撐過去還是兩說,因此她從不敢覺得鄧氏脆弱,因為她能活下來,真的已經足夠堅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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