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邵循清醒的時候已經是這天的下午。

朦胧中似乎感覺到有人伸手貼在了她的額頭上,像是在試探熱度,她的眼睫毛顫了顫,下意識的猜測,這只手修長有力,是父親的嗎?還是兄長的?

她費力的睜開眼睛,看到的不出意外并不是她父兄中的任何一個,但出乎意料的卻是這是比父兄更不可能出現的人。

那人站在床邊,微微俯下身子側着頭感受着邵循額頭的溫度,感覺到手底下的熱度雖然仍然有些高,但是已經比早晨的時候和緩多了,便輕輕松了口氣。

他轉過頭剛想收回手,卻冷不丁的突然發現這女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已經醒了,頭頸陷在柔軟的枕頭裏,正靜靜地望着他。

他眼中泛出了欣喜的神色,輕聲道:“總算是醒了,姑娘,你真是打定主意要讓朕為你懸心。”

邵循的喉嚨有點幹澀,她緩慢的說:“陛下……是來看我的嗎?”

這很微妙,她見到他第一反應不是震驚也不是羞惱,甚至沒有像常人一般好歹問一句:“你怎麽會在這裏”或是“我房裏的人哪兒去了”,而是直接向他詢問“是不是來看我的”。

皇帝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朕不是來看你的,就是迷路才走到你眼前。”

他這當然是帶着揶揄的反話,邵循的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您迷路迷到女孩子的閨房裏麽?”

皇帝替她掖了掖被角,有些無奈道:“朕這輩子都沒做過這樣的事,還不是聽說有人病了,燒糊塗了在喚朕,這才來的。”

看邵循的眼睛睜大了些,皇帝好笑道:“怎麽,不相信?朕這次可沒哄你。”

“我知道您沒說謊。”邵循眨了眨眼:“我夢到您了。”

這句話實在是出乎意料,皇帝呼吸停頓的一下,下意識的向前靠了靠:“夢到朕什麽了?”

邵循看着他笑了:“我不記得了,只覺得肯定是夢見您了。”

皇帝的眼神在她的臉上定了半晌,語氣沉穩到反而像是在克制着什麽:“姑娘,你知道這是在說什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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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循的手指動了動,忍不住悄悄伸出了一點指尖出去,她不回答皇帝的問題,“您來了多長時間了?”

皇帝也不追問,只是攥住她的指尖塞回了被子裏,“今早晨來的。”

“那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快要申正了。”

申正……

也就是他守着她快要四個時辰了。

邵循看着他,聲音十分輕:“累麽?”

“這才到哪裏,”皇帝看着她的眼神永遠是柔和的,他道:“放心吧,累不着朕。”

“您的朝政呢?您的公務呢?”

皇帝忍不住笑了,他摸了摸邵循仍有些發熱的臉頰:“自己還病着呢,做什麽挂心這些事——朕也不是這點時間都抽不出來,再說了,還有內閣呢,凡事都要朕寸步不離,那是白白用俸祿養着他們嗎?”

邵循的臉仍有些熱,但是皇帝的手卻是涼的,她不由自主的用側臉輕輕蹭了蹭那只手。

皇帝的手掌就這麽貼着邵循,沒有挪開:“還難受麽?”

邵循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但看着皇帝臉上掩不住的關心,又點了點頭。

“嘴裏發苦……我想喝水。”

皇帝便從高幾上取來茶杯,倒了杯溫熱的白水,坐在床邊問道:“靠着朕行不行?”

邵循點了點頭。

皇帝便小心翼翼的扶邵循起來,讓她靠着自己懷裏,拿起杯子将水喂到她的唇邊,他的動作有些生疏,肯定是不常做這種事的,但是他的手擡的很穩,沒有搖晃。

“慢些,你覺得嘴裏發苦是因為每隔一個時辰都要灌一口藥汁,用白水略沖沖就好了。”

邵循怔了一下,擡起頭來:“我的丫鬟們呢?”

“自然在自己房裏。”

玉壺和璃珠其實已經隐約猜到是怎麽一回事了,但是這種事又沒辦法聲張,只能自己憋在心裏,加上這人又是皇帝,被他的人拘在自己各自屋裏,想也不可能有辦法拒絕。

“還要喝麽。”

邵循仰着臉看了他一會兒,慢慢低下頭将杯中的水喝盡了,這才示意夠了。

皇帝随手将杯子放在一邊,胳膊環着邵循重新摸了摸她的額頭:“像是好些了,早晨柳心報上來的消息是你已經好多了,結果朕趕過來,額頭竟然還燙手。”

邵循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您為什麽要來呢?”

皇帝有些不明白:“不是你生病了麽?”

“我生病……您就要來麽?”

“不然怎麽樣?”皇帝愛憐的點了點她的眉心:“留你一個小女孩兒自己在家裏孤零零的生病麽?”

他的語氣輕松,仿佛這是理所應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是邵循知道不是這樣。

連父母家人都做不到,怎麽能要求旁人無微不至的關心?

邵循覺得眼眶發熱,可能生病的時候格外脆弱,平時可以輕易隐藏的情緒此時卻這樣明顯。

皇帝似乎感覺到了她的難過,便想搬過她的肩膀去看她的臉。

邵循躲避不過去,将頭抵在他的肩上隐藏已經發紅的雙眼。

這個動作十分親昵,皇帝愣了一下,接着撫着她的頭發:“怎麽傷心起來了?別怕……有朕在這兒,你擔心什麽呢。”

他不說還好,這樣的安慰一出口,邵循極力克制的難過完全忍不住了,她咬着牙不出聲,眼淚卻流出來浸濕了皇帝的衣裳。

皇帝有點着急,但他一向能穩得住,沒有把這樣的慌張表現出來,而是摟着她溫柔又沉靜地安撫道:“別哭,是朕惹你傷心了?沒關系,朕又不逼迫你什麽,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願意進宮就不進,你要是想見朕,朕便出來看你,好不好?”

邵循不出聲,但是卻搖了搖頭,吸了吸鼻子,平複了許久才直起身子。

皇帝将她臉上殘留的一點淚痕擦去,看她的情緒來得快,去的似乎也快,一邊替她擦臉一邊好笑道:“瞧這小姑娘晴一陣雨一陣的,你平日裏也這樣愛哭麽?跟個小孩子似的。”

才不是呢。

邵循心道,自從她懂了一點事,不再是那個動辄哭鬧的孩童,她就沒有在家裏人面前流哪怕一滴淚,可是這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動辄招她掉眼淚,倒顯得分外嬌氣。

她心裏已經有了決定,便低下頭直接道:“陛下,您要答應我一件事。”

這句話說的相當鄭重,皇帝有些不解:“朕若能做到,便不止一件又怎麽樣呢?”

邵循擡起頭,眼中的迷茫和愁緒完全散去,眸光清澈明亮:“您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也答應您。”

答應。

實在是被拒絕太多次了,皇帝竟一時反應過來她說的“答應”是指什麽。

可是這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過後皇帝立即明白過來,他的眼神一凝,幾乎以為自己理解錯了,他開口道:“你說什麽?”

邵循鼓起了勇氣傾身上前,主動摟住了皇帝的頸項,讓他感覺一瞬間半邊身子都是麻的,她在他耳邊道:“陛下,您應允我一件事,我願意給您我的一切——只要我有的。

包括軀體,包括情感,甚至也包括魂靈。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毫無保留的交托到您手上。

皇帝的身子繃得很緊,他一半的感情在興奮不已,另一半卻促使他無比冷靜的開口:”朕要答應什麽呢?”

邵循松開手,和皇帝面對面對視,如果此時有一面鏡子,兩人就會發現對方的表情和自己出奇的相似。

既興奮又克制。

“如果有一天,您不喜歡我了,又或者喜歡上別人了,就放我離開吧。”

皇帝看着她鄭重又緩慢道:“朕不會。”

邵循搖了搖頭:“答應我。”

“朕可以答應,但這件事永遠不會發生。”

“我……知道您此刻是真心說這話的。”邵循笑了笑:“……但是人的情感不會一成不變,如果到了那一天,不要把我留在宮裏,我、我可能受不了。”

“如果你一定要這個承諾,朕答應。”皇帝鎮靜的看了邵循半晌,突然問出一個問題:“你此刻愛慕朕麽?”

邵循沒想到他在這時竟然會問這個,不自覺的有點臉紅,但是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就不想逃避,于是輕輕點了點頭,實話實說道:“是。”

皇帝輕輕笑了:“不嫌棄朕有諸多拖累,也不嫌棄朕年紀大你許多麽?”

邵循連忙搖頭:“不會的。”

皇帝繼續道:“你現在還小,不知道這有多難,等到朕的年紀大了,你卻還年輕的時候,可能發現更配你的是那些意氣風發的的年輕人,而朕行将就木,背也挺不直了……”

他說到這裏自己都有些發堵,頓了一下才面不改色的繼續道:“皮膚漸漸爬上了皺紋,老得像個……腐爛的蘋果——那時候你還能說愛慕朕麽?”

“當然能!”邵循有些惱了:“誰都有老的時候,但是每個年紀都有其可愛之處,我既然說要一直陪着您,就絕不會變心。”

皇帝自嘲一笑:“你現在是這樣想的,真到了那時候,恐怕看都不想看朕一眼了。”

這樣的話在邵循耳朵裏聽上去格外刺耳,她當真有些生氣了:“陛下,您不用說了,我絕不是那樣的人!”

皇帝看着她臉上帶着被看輕的惱意,過了一會兒,輕聲反問道:“那朕就是這樣的人麽?”

邵循怔住了。

皇帝見她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就放緩了神情,溫聲道:“你不是這樣的人,為何就一口咬定朕是呢?”

邵循只以為自己提了這樣的條件之後,皇帝要麽答應,要麽拒絕,絕沒有想到他會這樣來一番反問,讓她幾乎張口結舌,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反駁。

她磕絆道:“可、可是……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皇帝溫和卻冷靜的問:“朕跟你一樣是個凡人,還遠比你年長,你擔心朕移情別戀,說沒有一成不變的感情,那為什麽就能保證自己不會變心呢?你既然可以保證,那朕為何不行?”

他看着邵循被說的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嘆了口氣,将她攬在懷裏,話中語氣分外認真:“你若是真的這樣不安,那個條件朕答應了,但是……你要先為自己的輕視,向朕道歉才行。”

邵循抓着他的衣襟,心中依舊沒有辦法全然放下擔憂,但是不得不說,這已經被皇帝的話消減了大半,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乖乖聽話了,她小聲道:“陛下,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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