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邵揆的內心維持着五雷轟頂的狀态一直持續到邵震虞從寧壽宮回來。

期間他的表情倒是看着和內心截然相反的平靜,與其說是維持平靜,不如說是木然。

是那種極度震驚之後表情徹底崩壞的木然。

而英國公在寧壽宮足足待了半個時辰才回到兩儀殿。

皇帝聽到通傳,将批閱奏折的朱筆撂下,轉了轉手腕,又往邵揆那邊看了一眼,見他還是木愣愣的站在那裏,一點反應也沒有,便叫人傳了邵震虞進殿。

邵震虞進來時頭是低着的,沒人能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一進殿甚至連禦案都沒靠近,遠遠的就跪地伏首,久久沒有動彈。

這次皇帝沒有起身,他甚至沒有問寧壽宮的談話結果怎麽樣,只是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說道:“邵卿今日進宮辛苦了,便先回府歇息吧。”

邵震虞頓了頓,用力磕了頭:“臣……謝主隆恩。”

邵揆恍惚中回過神來,也跟着父親叩首告退。

皇帝微微點頭,準了這父子二人所請。

兩人一路從兩儀殿直到宮門口都是一言不發,誰都沒有說話,直到邵震虞棄了官轎,跟兒子一起坐上了馬車,才重重的的嘆了一口氣。

邵揆看了眼父親。

邵震虞的眼中陰晴不定:“你知道在寧壽宮裏,太後和陳王妃說了什麽麽?”

邵揆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麽,可是出口卻是只是無聲的氣息。

邵震虞心裏也一團亂麻,完全沒注意到兒子的反常,只是自顧自的喃喃道:“她們說要阿循進宮……”

他微微半合雙眼,讓人看不出心情究竟是好是壞:“為的不是三皇子更不是大皇子,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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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邵揆突然接道。

邵震虞一愣,接着皺眉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邵揆此時才完全回過神來,看着父親苦笑了起來,眼裏滿是複雜的意味。

——他妹妹日日壓在枕下,輕易不示人的玉佩現在就挂在天子的腰帶上,他能猜不出來嗎?!

等回了英國公府,邵震虞二人直奔正院,果不其然見到邵循和鄭氏母子都在。

邵震虞一進門,無視了鄭氏上前的噓寒問暖,視線環顧了一周,直接道:“阿瓊阿纓先出去。”

邵纓還沒來得及跟父親說一句話呢,他愣了一下,看向了同胞姐姐。

邵瓊剛被鄭氏當着邵循的面訓斥過,現在正賭氣呢,聞言冷哼了一聲,嘟囔道:“出去就出去,誰稀罕。”

說完便硬拉着邵纓出了門。

邵震虞現在也沒空理她,叫人關上門之後,看着表情似乎沒什麽異常的邵循,看門見山道:“太後請了陳王妃為你做媒,你知道這事麽?”

鄭氏正給邵震虞整理衣服的手頓住,聽了這話眉心不由自主的跳了一跳。

邵循擡着頭,眼眸卻垂下來,沒看任何人:“……知道。”

邵震虞倒吸了一口氣:“你……該早說才是。”

邵循道:“太後也是今天才提起的。”

“提起?”邵震虞道:“跟誰提起,只有你一個人麽?”

邵循抿了抿嘴,聲音很是平淡:“當着陛下和……諸位娘娘。”

邵震虞忍不住在屋子裏來來回回的踱步,邵循能看出他的心緒激動,但那種激動是正面的興奮還是負面的抗拒卻只有他自己知道。

邵循想,保不齊就是兩者都有也說不準。

鄭氏忍不住追上去:“老爺,這是……”

邵震虞擺了擺手,示意她先不要問,接着來到邵循面前,斟酌了一下,放緩了語氣道:”阿循……這種事情,你該無論如何跟家裏支會一聲才是,我不相信你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他壓低聲音道:“陛下态度如何?”

邵循低着頭:“陛下的心思,我不敢揣度。”

“你……唉!”邵震虞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你怎麽都不知道,我如今沒有任何準備……在太後面前都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态度。”

他知道這個女兒穩重,但是不太會與人交往,也不怎麽會主動讨人喜歡,如今看來,連這種事都不知道争取一下,是不是太過內向了,這樣的性子,若……真的能跟陛下說得上話麽?

邵震虞臉上喜怒難辨,猶豫了許久,擺了擺手道:“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邵循一言不發的蹲身行禮,轉頭出去了。

邵揆見狀,也向邵震虞請辭,跟着邵循一起出了正院。

邵循走的很快,邵揆要跟上她竟然還費了些功夫:“阿循,你等一等。”

他攔在邵循面前,神情嚴肅又認真:“進宮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情?還有,陛下究竟是什麽意思。”

邵循仍舊不動聲色的維持了之前那套說辭:“我不知道。”

邵揆直直的盯着眼前的妹妹,似乎是許久不曾探究過她的想法了,以至于他竟覺得這原本該是世上最親的親人,他竟一點也不了解。

“你在跟哥哥撒謊麽?”

邵循擡起眼皮,長長的睫毛閃動着看向邵揆。

“你珍藏了多年的玉佩,你親手打的絡子,現就帶着陛下身上,你卻說你不知道?”

邵循一怔,接着明白過來,邵揆為何會知道自己說的是假話。

她心裏一下子覺得羞也不是惱也不是——什麽不經意間将玉佩戴在外面,恰好又被邵揆察覺這種事放在皇帝身上,可能的幾率太小了,九成九就是他故意的顯給人看的。

沒等邵循說什麽,邵揆便繼續道:“陛下說他對那東西“極其鐘愛,珍視異常”,這個你也可以解釋?”

話說到這裏,邵循也确實沒什麽好說的了。

邵揆見她連解釋都沒有,心裏已經可以确定是怎麽回事了。

他閉了閉眼,睜開時就是慢慢的失望與難過:“阿循,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麽人?”

邵循沒有注視他:“大哥,這我比你清楚。”

“我看你什麽都不清楚!”邵揆的聲音不可抑制的帶上了怒意:“那是皇帝,是天子,是你我的主君!”

他看邵循不說話,話語越發急切:“陛下有子有女,有後宮三千,甚至有全天下的美貌女子供他取樂,你以為招惹他能得到什麽?”

邵循沒有着急,她緩緩地說:“這些我都清楚,我心甘情願的承擔這些風險……也絕不後悔。”

邵揆看着自己的妹妹,就像看着一個冥頑不靈的賭徒:“陛下年紀長你那樣多,他甚至做你的父親都綽綽有餘,現在你看不出來,等過幾年他年紀更大,老到頭發白了,眼睛花了,我看你拿什麽……”

“你閉嘴!”邵循原本看在他起碼是為自己擔心的份上任他教訓,保持平靜也盡量不跟他理論,可是一旦邵揆的言語波及到了皇帝,她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你在說什麽?竟然敢非議陛下!”

邵揆的氣憤失望,被邵循的驟然發作一下子堵了回去,他怔然的看着邵循因憤怒而顯得格外凜然美麗的雙眼,半晌之後才讷讷道:“我、我是你親哥哥,不比外人可信麽……你真是糊塗了。”

邵循知道這個哥哥可能在某種意義上确實是為了她着想的,可是現在她都沒有進宮,也沒辦法把皇帝本人拉過來發誓,因此她不再試圖說服兄長,而是直接道:“好,那就算是我真的錯了,我也承認了,之後呢?大哥,你要現在進宮去回絕陛下嗎?”

邵揆愣住:“什麽?”

邵循向前踏了一步:“我說,我錯了,你能去替我回絕陛下,回絕太後的意思嗎?或者退一步,你說服父親去拒絕也可以,大哥,你能麽?”

邵揆的腳在這一刻像是長了釘子,他被牢牢的釘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妹妹逼迫似的靠近,聽她用以往別無二致的柔和音調說出這樣咄咄逼人的話:“現在進宮去還來得及,你要去麽?”

邵揆沒有動,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着,自己以為開口特別簡單,實際上過了許久,他才從喉嚨中掙紮出一句話來:“父親……并不一定會應允。”

邵循眼尾彎起,像是在笑:“大哥,你在外面的時候看着也挺聰明的……怎麽在一旦涉及家事,就總是這樣天真到……呵,我這樣說你別生氣——天真到有些蠢了。”

她擡起眼似乎是打量了一下邵揆,目光輕而柔,語氣也溫和下來,“從這一點來看,倒不像我的哥哥,反和阿瓊像是一個娘肚子裏待過的親兄妹了。”

她方才的鋒利漸漸消散,又和平常一樣,是那個脾氣溫和、不争不搶的好妹妹了。

邵揆看着邵循與生母有七成相似的眉眼,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時,正房中。

鄭氏本該遞給邵震虞的茶水已經傾倒在地上,連同杯子一起将昂貴的地毯弄的污濁一片。

“什麽?陛下?!”

邵震虞頭一次知道妻子的嗓門可以這樣大,吵的他腦門疼。

鄭氏也被自己的聲音吓了一跳,她連忙平複了一下,坐在邵震虞旁邊的椅子上,追問道:“不是三皇子?”

邵震虞嗤笑了一聲,“毛頭小子去勞動太後和陳王妃麽?他又不是太子。”

鄭氏此時正在震驚着,也沒發現自己丈夫提起這個外甥的語氣又有了微妙的不同。

“可、可是淑妃在宮裏,還有陛下的年紀……可真叫人意外。”

邵震虞耷拉下眼皮:“我難道就能想得到麽?我進寧壽宮的時候還滿腦子都在想是否要拒絕和三皇子結親……結果聽到是太後起了心思,想替陛下納妃……呵,我當時的表情怕是能讓她宮裏的那起子奴婢閹人笑話好久了。”

“那你準備怎麽回複皇太後?”

“準備?”邵震虞古怪的看了一眼鄭氏:“我在寧壽宮就已經當面回複了,要什麽準備。”

鄭氏瞪大了眼睛:“已經……!你、你怎麽着也該回來和我、和孩子們商量一下呀。”

她這時都不問邵震虞是拒絕還是答應了——要是回來考慮考慮,結果還有懸念,這要是當着太後的面當場有了答複,那結果根本不言而喻。

“我只能答應。”邵震虞僵着臉:“原本只是妃妾,皇家只需要下旨就行,可是顧及了我父親的面子,陳王妃做媒,太後親自說和……你說我除了答應還有第二種選擇麽?換了你,你也只能答應。”

不,這不一樣,鄭氏心想。

換了她,要是宮裏想要讓她的女兒邵瓊進宮,就算知道不能拒絕,就算知道這是天大的榮耀,她也肯定會想辦法拖幾天。

可能到最後的結果是一樣的,但是女兒的終身大事……還是入宮為妃這樣的大事,她就算明知結果,也肯定會有掙紮猶豫,至少幾天之後才能下定決心。

總之,絕不可能做到英國公這樣果決。

“那……這只是太後的意思麽?陛下怎麽說?”

“陛下什麽也沒說,表現的像是一切都是太後的安排,他只是随口應允了一般。”

“這……”鄭氏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那大姑娘進宮之後的日子……”

邵震虞眼睛眯起:“我方才問阿循陛下态度如何,她說她不知道。”

他看向鄭氏,說是在問她,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這話你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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