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方浩文又一次數了數信封中的錢,然後仰頭望著天,腦海裏有的只剩下憤怒後的茫然。
今天她準時上班,卻意外地發現店門已開,而洪豔豔正在裏頭等她。
洪豔豔神情比往常更加淡漠,喃喃地叨念些浩文并不十分了解的話。忽然,在短短的十分鐘裏,浩文驚覺自己失去了這份工作。
經過兩個小時的四處游蕩,她已能理智地提醒自己這并非是件完全莫名其妙的事情,早在“得罪”那個唐湘石後,她就有心理準備了不是嗎?
即使是如此,浩文依然無法釋懷,畢竟沒有人告訴過她那個驕傲的男子是“唐湘手染服飾”的老板,而她不過是忠于職守卻換來這樣的結果,叫她怎能不覺得委屈?
可惜她沒有太多時間自憐,沒有了這份高薪的工作意謂著她獨立自主的生活形态即将受到影響。房租、三餐、學校,哪一邊都要花錢,到哪裏再找一個足以供應這些開銷的工作?
她學商,可是尚未畢業,就算進了貿易公司,人家給她一個比“小妹”稍微高一級的工作,薪水又能有多少?再怎麽省吃儉用,也許下學期的學費依然沒有著落。
天陰沉沉的,雨似要下又下不來。
浩文嘆著氣将手中的信封放回袋內,由路旁的椅子中站了起來。
得立刻找工作了,既然她決心不向母親伸手,再大的難關都要靠自己去熬。
沒問題的,她這麽對自己說,只要肯做,還怕沒工作嗎?開源節流早已成了她的習慣,這會兒只要再加把勁不就行了?
沒什麽能打倒她的,她永遠也不會屈服,當年離家北上,這個信念讓她度過了每—次不如意,這次也不會例外,她絕對可以自己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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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唐湘石兩道濃眉高高聳起。“她辭職不做了?”
“是啊!像個大小姐似的禁不起人家說兩句。”洪豔豔搖著頭。
“不是要你別責備她嗎?她不過是在盡心做好她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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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敢責備她?才說明你是老板,要她以後多配合你,人家就不開心,板著個臉說不做了。”
“一定是你語氣太嚴厲了。”唐湘石擱下手中的畫筆站起來。
他在心煩什麽?
服飾店開了三年,他什麽時候注意過售貨的店員是誰?
方浩文走了,豔豔自然會再找人接替,他再怎麽沒靈感,再怎麽閑也不該會為了這種小事生氣。
“嚴厲?”洪豔豔叫道:“她是我以高薪雇來的,你卻只擔心我對她太嚴厲,一點也不在乎她那麽傲慢地對我。湘石!我只說了你要我說的事,她——是她自己自尊心強,聽不得別人說。”
她自尊心強他是可以想見,只是沒想到會強到為了件小事說辭職就辭職,豔豔也說了他們給的薪水一向很不錯,應該會讓很多人都舍不得放棄吧!
“別悶不吭聲的好嗎?好像是我趕走她似的。”
“算了!”唐湘石不耐地點了根煙。“你不會是為了向我報告這件事而特意跑來的吧?”
“什麽?……哦!不是,是幹媽讓我找你—塊兒回去吃飯。她埋怨你忙著事業,很久沒回去陪她了。”
“有你陪她還不夠嗎?同是女人,興趣也接近。我也很想陪她,如果她不要—見了我就唠叨著要我結婚,我會很樂意待在家裏的。”
“你——是排斥婚姻?還是——讨厭我?”她以哀怨的眼神看他。
他看了看她,嘆口氣。
“我沒有讨厭你,只是——希望你放棄了,把我當哥哥吧!這樣對誰都好。”
“你怎麽知道什麽對我最好?”洪豔豔含著淚,“這麽久了,為什麽你始終拒絕我?我——難道我就無法引發你—丁點愛意嗎?”
“豔豔!你是一個很美的女孩子……”
“這點我自己明白,我不明白的是——為何你對我的美沒有任何反應?”
她看了他—眼,轉身離開;唐湘石只有蹙眉長嘆。
去追她倒用不著,這種不歡而散的情形至少是第七、八次了,而豔豔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恢複,并在他面前表現得像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有時候他很想直接對地說:
“醒醒吧!你并不愛我,只是執著于追求唐家的財富和名聲。”
唐家是有錢有勢,但那是他老爸唐永松的,就算他是唐家的獨子,也未必就一定得繼承家業吧?
可惜他是非得繼承他老爸名下的一切,這是他們父子倆争執、冷戰、妥協後達成的協議。
唐湘石有五年的時間發展他的興趣,五年期滿,必須乖乖地回香港接下唐永松交下來的棒子。
對商場上的一切唐湘石并非極端厭惡,但他無法像父親一樣任親人留在臺灣,自己卻在香港為事業奔忙。盡管母親沒有怨言,他這個做兒子的倒有些看不慣了。
他拿起電話,撥了家裏的號碼。
“喂!媽!是我。”
“湘石啊!”唐母高興地放大了聲音:“你在忙什麽?好些天不見人影了。豔豔有沒有去找你?她說會拉你一塊兒回來陪我吃飯。你不知道,天天都是我和阿彩兩個人吃飯,悶死我了。對了!你會跟豔豔回來吧?我讓阿彩煮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蹄膀哦!……”
唐湘石笑了。
“我待會兒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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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文!浩文!下課了,快起來。”千紫推著趴在桌上的浩文。
浩文擡起頭,眨了眨眼才清醒過來。
“啊!千紫。”她揉了揉雙眼,打著哈欠。
“你這樣不行啦!老師剛才還問起你,我說你不舒服,但總不能老這麽說啊!”千紫擔憂地看著她。“你是個女孩子,這麽拼命實在太累了。”
浩文苦笑。
“沒辦法,日子總要過嘛!”
“不如讓我……”
“不行!我拒絕接受。”
“浩文!錢是先借給你,等你有了再還給我,我們這麽要好,讓我幫幫你有什麽關系?我很誠心的,你接受吧!好不好?”
“謝謝你,千紫!我當然明白你的好意。其實我現在日子還過得去,只是想多存點錢以備不時之需,還沒有到向人借貸的地步,真的。”她強調。
“既然這樣……你別工作得這麽辛苦嘛!會把自己累倒的。”
“沒有你想像中那麽累啦!”
“每堂課都打瞌睡,還說不累?”
“上課本來就是件沉悶的事嘛!”
“你就是嘴硬!”千紫皺著眉,“白天在花店上班,一下班就上課,十點下課了還在咖啡廳打工到兩點。浩文!等你回到家,洗個澡要上床時都已經淩晨三點了,怎麽會不累?為什麽要這樣?一定得賺這麽多錢嗎?”
“并沒有很多錢哪!兩個工作加起來的薪水不過比我上一個工作多五百元。”
“都怪那個臭男人讓你丢了工作!”千紫幾乎要拍桌子。
“算了!是我運氣不好,得罪了他。”浩文笑了笑。
“如果他是老板,應該慶幸有你這麽盡責的店員,而不是沒風度又沒氣質地胡亂開除你。”
浩文嘆氣。
“當他簽了簽帳單離開時,我還覺得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呢!至少他始終都克制著自己的脾氣。”
“那是陰險,表面上好像很理智,暗地裏卻仔細在思考怎麽整你呢!”
“反正都無所謂了。”
她們的談話到此暫時停住,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尤其浩文待會兒還得打工,她打算先去洗把臉,看能不能洗去疲憊并趕走睡神。
兩個女孩從她們旁邊經過,有意無意地聊著:
“如果太會玩,再多錢都不夠用。”
“是啊!可是要她節省點,不吃喝玩樂的話,恐怕會受不了哪!”
千紫聽了臉色一變,一反她平常的娴靜。
“喂!你們在說什麽?”
女孩們抛下了暧昧的眼神快步離開。
浩文拉住千紫。
“算了!我不在意。”
“她們什麽都不知道,只會在背後亂說別人閑話。”千紫憤憤地說。
“不要為了我的事氣成這個樣子,”浩文笑道:“這麽久了,我早就學會不去理會閑言閑語,而且——我實在也沒閑功夫去在乎那些。”
“幼稚!”千紫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
“好了!我得先走,打工要來不及了。”浩文拿著自己的東西站起來。
“深更半夜你一個人回去,要不要緊啊?”
“走幾步路就到了,沒事的。”
“你可要走亮一點的地方。”千紫還是不放心。
“知道了,拜拜!”
千紫揮揮手,覺得心裏湧起感動與佩服。
浩文真是個少見的女孩子,既樂觀又堅強,很多男孩子都和她沒得比,更別提那些成天只會吱吱喳喳的幼稚女人了。
走出教室,看著月亮,迎面襲來的風寒意已濃。
冬天就要來了,被窩又将成為大家最深的愛意;而浩文,她的睡眠時間少得讓她擔心。
唉!有這樣一個好朋友,也許會憑空增添她許多煩惱呢!
盡管這麽想,憶起浩文,千紫仍忍不住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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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石!才吃過飯,你不陪媽多聊聊?”唐母以失望的語氣問。
唐湘石回家陪母親用餐,洪豔豔就如他所想的已經恢複了正常,不僅在吃飯時談笑自若,還不時往他和唐母的碗裏夾菜。
“你難得回來,多陪陪幹媽嘛!”洪豔豔倚在唐母身邊笑著說。
唐湘石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繼而轉向母親,溫和而帶歉意地說:
“抱歉,媽!讓豔豔陪你好嗎?等我這陣子忙完了,一定會經常回來陪你吃飯、聊天、看電視。”
“要忙也明天再忙,都快十點了啊!工作重要,身體就不重要嗎?”唐母關心地對兒子說。
“阿山約了我有事要談。”他說。
“那我……”
“你在家陪我媽。”他不待豔豔說完便打斷她的話。
和她保持距離是他該堅持的決定,再說他和阿山談公事,她跟去做什麽?
洪豔豔嘟了嘟嘴,一臉不情願卻沒有反駁。
不過,不高興的表情在剎那間就被她藏起,換上的是一副撒嬌的笑容。
“幹媽!別理他了,讓我陪你吧!男人都只會忙于事業,—點情趣都不懂。”
“他啊!就跟他爸爸一樣。”唐母笑著拍拍洪豔豔的手。
“對不起!媽!我先走了。”
“可別累壞了。”
唐湘石親吻母親的臉頰後走出家門,開著車直接往阿山指定的地方去。
他很少和人約在這種時間談事情,更從未選擇咖啡屋做為談話的地點,因為咖啡對他來說是一如藥水般苦澀而難以入口的東西。
他是同情好友才會答應在咖啡屋碰面。阿山因為工作的關系已經三十多個小時沒睡覺了,他聲稱如果沒有一杯濃咖啡,事情鐵定談不下去,要求唐湘石一定要答應到那家名叫“黑貓”的咖啡屋找他。
好不容易在附近找了個停車位,唐湘石進入“黑貓”時已遲了些;而阿山就在最靠裏頭的位子上向他招手。
店裏燈光昏暗,一張張的圓形小桌上鋪著咖啡色細格子桌布,桌子中央的陶瓷細瓶裏插著枝玫瑰,樯上挂著一幅幅的圖畫;而在其他可利用的小地方,如壁櫥和窗框,則盡可能地裝飾著一些可愛而特殊的陶藝品。
總之,這裏和其他的咖啡屋一樣,并沒有什麽特別吸引人的地方。
唐湘石在阿山對面坐下,随便點了杯果汁,說:
“你喜歡這種地方嗎?不僅黑漆漆的,還得壓低了聲音說話。”
“現在的我啊!只要有咖啡就夠了,在哪兒都一樣。”阿山說著打了個哈欠。“天啊!第二杯了,怎麽眼睛還是張不開?”
“累了就該休息,否則效率會降低。”
“戲正在趕,怎麽休息?你不知道,兄弟!我已經好久沒跟我那張彈簧床見面了,能倒在行車床上睡個二十分鐘都算幸福,還奢求什麽?”
“好了!約我有什麽事?早點解決也許可以偷個幾十分鐘去補你的睡眠。”
于是他們讨論起正事。
阿山希望唐湘石再提供幾套衣服,這點他自然是爽快地答應了,那個女主角他見過,也知道哪些衣服适合那個角色。
至于想借他的店拍幾場外景戲,唐湘石則表示要先詢問過洪豔豔的意思。畢竟現在店是她在打理,他不想多增加她的麻煩。
事情一會兒就談妥了。唐湘石看了看剛送上來的果汁,對阿山說:
“你先走吧!我再坐—下。”
“我以為你不喜歡這裏呢!”
“我是不喜歡,只不過點了東西卻一口都沒喝,稍微浪費了點。”他說著喝了口果汁,随即皺眉。“哇!奇怪的味道。”
阿山笑道:
“那我先走了。”他站起來,并拿起帳單。
唐湘石伸手。
“我遲到了,讓你等那麽久,我來買單。”
“沒這回事,是我有求于你,請你喝杯果汁還算禮數不周呢!等我忙完了這一陣子再好好謝謝你。”
唐湘石不是會為了帳單這種無聊事争執的人,他只笑了笑,說:
“那就謝了。”
阿山比了個手勢離開了。
唐湘石看了看四周,幾乎每張桌子都有客人,而且以年輕情侶居多。
時代是不同了,雖然他不是七老八十,在他念高中時可還沒開放到和女孩子這麽眉來眼去,輕聲細語哪!
又喝了口果汁,依然不習慣那怪異的味道,剛才随手一指的,連名稱都不記得了,幸好他肯定自己再也不會到這種地方來,不用害怕會再一次點到這種難喝的東西。
不過是過了五分鐘,唐湘石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一個人呆坐在這昏暗的地方,隔壁桌那兩個看起來像國中生的女孩子還不時以略帶羞怯的眼神看向他。
走了吧!他本來就不喜歡咖啡屋,又何必為了眼前這杯難喝的東西而耗在這兒?
唐湘石正想起身,忽然聽見櫃臺有人喊“浩文!電話”,然後有人從他身邊經過并拿起話筒。
距離的關系,他聽不見她的聲音。再加上燈光太暗,她又背對著他,唐湘石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那個“方浩文”。
看來他真的有些不正常了,名叫“浩文”的人何其多啊!再說,就算是她吧!也和他沒有關系。
阿山已結過帳了,他随時可以走開。
唐湘石是這麽告訴自己,卻又忍不住想弄清楚那女孩究竟是不是“她”。
她已經挂了電話,可惜往另—頭走去。偶爾也帶客人入坐或端送飲料,竟都不曾正面對他,不是低著頭就是側著臉。
唐湘石坐在原位,又喝了口那惡心的果汁,詛咒著室內微弱的光亮。他并不在乎她在那裏工作,他對自己說;但好奇心會殺死他的,他總要知道她是不是真是“方浩文”啊!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唐湘石越來越覺得坐立難安。
惡心的果汁在冰塊溶化之後産生了更可怕的味道,卻已被他一口一口喝完。那兩個國中生時而偷瞄他,時而說著悄悄話,再不然就笑得東倒西歪,讓他幾乎想狠狠瞪她們。
他煩躁地看了看表,十二點多了,他像個白癡似地等了這麽久,她怎麽就不曾到他面前晃一下?
只要一下子,讓他可以看見她的臉。
唐湘石原本就不多的耐性逐漸滑失,好奇心卻固執地有增無減;而當那兩個小女生又用暧昧的神情看他,并咯咯地掩嘴而笑,他終于站了起來。
再怎麽樣,她總要下班吧?
他決定到外頭等了,也許藉著比裏面稍亮的月光,他可以得到—個正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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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浩文走在小巷裏,拉了拉身上的毛線外套,又一次驚嘆夜裏的氣溫竟比白天低這麽多。
剛才千紫又打電話囑咐她走夜路回家一定要小心,雖然稍顯羅嗦,卻讓她覺得溫暖。
其實這麽多天了,她下班時只感到疲倦,迫不及待想回去倒入被窩裏,無暇疑神疑鬼地仔細考慮自己的安全。在她看來,好人絕對是比壞人多得多,既然非得在這個時候下班,她不希望自己神經兮兮地反應過度。
就在她這麽告訴自己後,忽然發覺有人跟蹤她。距離不遠,她可以看見那人細長的影子。
不會的。
她不會遇上這種事,只不過千紫老是提醒她,害她真有點神經質了,竟産生這種“被害妄想”。
這是路嘛!誰都可以走,她身後的人是男是女都還未知,緊張什麽呢?
雖是這麽想,浩文依然心跳加速,手腳發冷,眼前閃過報紙社會版上,一條條婦女被強暴、奪財,甚至殺害的新聞,呻吟聲幾乎脫口而出。
她還年輕,大學尚未畢業,她不想死,也不想被強暴。
老天爺!後頭的人不是色狼吧?也不是強盜或變态狂,她——她可以安然無恙回到家裏,是不是?
原諒她一次吧!她現在明白自己過于自信、過于單純了,社會上還有很多險惡是她不知道的。只要饒了她這一回,以後的每一天地都會讓高奇峰來接她下班,再也不計較他們正在冷戰之中。
後頭的人加快了腳步,浩文可以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恐懼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無法決定自己是該放慢腳步讓他先走還是拔腳就跑。
放慢腳步?
萬—他真是壞人呢?豈不是自投羅網?
跑?
她從未參加過任何和跑步有關的比賽,而以她現在手腳發抖的情況看來,要逃過魔掌是絕無勝算的。
短短幾秒鐘,無數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後頭的腳步聲更清晰了,而且越來越快。
浩文終于不再猶豫,邁開軟弱無力的雙腳使勁往前跑。總得試一試的,她絕不允許自己坐以待斃,任人欺負。
冷風沖入她的胸、她的肺,令她覺得疼痛不已,而她已經這麽努力,為什麽卻擺脫不了後頭緊追而至的人影?
眼淚忍不住滑下臉頰,她後悔自己平日沒有多鍛鏈體力,後悔沒有把千紫的叮咛放在心上,後悔為貪圖路近而選擇了走小巷子……
沒有大多時間讓浩文追悔,—只手驀地攫獲了她,她下意識地踢出右腳,并尖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