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細雨夢回

始皇二十九年入夏之時,宋瑾因河堤擊築被始皇看中,得以再度進鹹陽宮。宮城深深,只怕她再和高漸離相見,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了。

當夜,始皇于禦案批改奏折,叫瑾娘在階下擊築,另有五六人吹埙、彈琴、鼓瑟以伴奏。幾曲之後,大概是他心情好了,只擡起眼睛掃了瑾娘一眼,喚來身邊的侍從,道:“朕頒令,阿靖任樂府中樂官,每月自有薪俸。”

秦時官制尚不算非常完善,樂府中的樂師,年紀大,資歷老了,便被人尊稱一聲“大人”,是為樂官,也沒什麽實權,口頭上說着而已。始皇親自下令,命一名女子為樂官,倒是件稀罕的事情,以至于連那宦官看向瑾娘的目光都有些訝異了。

瑾娘在階下叩首拜謝,嬴政忽然放下了手中刀筆,盯着階下瑾娘,面容平靜如水,眼睛卻在跳躍的燭光中顯得晦暗不清。瑾娘不敢擡頭與他對視,自然更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這個男人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緒,卻時常流露出暴虐來,連溫柔都帶些綿裏藏針的感覺,與其說所謂叱咤風雲的豪情,倒更像是種陰沉,與胡亥有些相似。真不愧是父子。

嬴政就這樣看了瑾娘一會兒,黑色的帳幔在宮室中飄曳。光線昏暗,有些朦胧神秘的味道。這時候尚不算熱,等到再過半月,這些帳幔都要撤下來,瑾娘胡思亂想着。刀筆在竹簡上刻畫的聲音複又響了起來,幾乎都要掩住了絲竹之聲。

當夜,嬴政幸閻翩翩,鹹陽下起了小雨。瑾娘躺在陌生的衾鋪中,總覺得一切都是場幻夢——也許真的是夢吧,從古靜死後,所有發生過的,都只是她的靈魂在做一場夢。

第二日,雨卻還沒有停,淅淅瀝瀝的,下不大卻也停不下來,頗像是江南的雨,在房檐上一串串落下來,霧霭讓冷硬的鹹陽宮都顯得柔和起來了。瑾娘照例一早去提來水,水桶頗為沉重。她一手提着水,一手撩起衣袖遮在頭頂,臺階上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她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生怕一個不慎就圓潤地從階上滾下去。剛走沒幾步,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甚沉矣,孰若我助你?”

瑾娘詫異回頭,見胡亥獨自站在階下仰頭望着她,手中擎着一把絹布繃的傘。瑾娘放下手中水桶,在階上屈膝行禮,低頭看水桶中,雨水在水面濺出一朵朵小花。

她心裏奇怪得很,這麽一大早,胡亥怎麽就會出現在宮中?

胡亥舉着傘走上臺階,和瑾娘并肩站着。他把傘移向瑾娘頭頂,為她擋雨。秦時的制傘工藝尚不算多高超,傘面也沒有經過防水處理,外面下着大雨,傘下下小雨。瑾娘知道,胡亥這次應當是專程來找她的,也不曉得會發表什麽驚世駭俗的言論,雨聲擾人,她心裏七上八下的,只低頭看着水桶。

胡亥說:“姐姐,你又一次從我身邊逃開了。告訴我,是有神明在護佑你,或者是故意與我做對?”

瑾娘避重就輕:“殿下乃是公子,怎有神明敢與你作對。”

平常這時候,總會有幾名宮女從此處經過,今天也真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雨,周圍竟一個人都沒有,只有細雨飄落,沾濕兩人的衣裳。胡亥伸手到傘沿去接雨水,臉上帶着冷冷地笑意,教人瞧了心驚:“每次都是這樣……擊築,擊築。你因擊築而愛高漸離,又因擊築被我父皇看中,兩次都因擊築被我父皇帶走。宋瑾,為什麽偏偏你會擊築?”他正過臉看瑾娘,表情猙獰,“姐姐,宋瑾,阿瑾,我問你,是不是只要你不會擊築,你就是個廢人,父皇就會厭棄你,從此你只能留在我的身邊?”

這個問題,瑾娘也扪心自問過。沒錯,不會擊築,她除了一張漂亮的臉皮,還剩下什麽呢?築,這種早已失傳的樂器,帶給她太多,卻也剝奪了她太多。

如果沒有築,她就不會愛上高漸離,就不會進鹹陽宮,平白遭受這許多的苦楚。

胡亥把她的沉默當做是抗拒,他伸出手來,隔着衣袖攥住瑾娘右手的手指,牢牢抓在手心裏,不容逃離。指骨相互擠壓着,讓她突然害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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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害怕胡亥,甚過害怕嬴政。因為嬴政坐擁天下佳人,對瑾娘多少有些不上心;可是胡亥,盤算來盤算去,總要盤算瑾娘的……

胡亥手中用力,将瑾娘的手指像反方向折去,力氣極大。十指連心,讓瑾娘幾乎有那樣一瞬間以為指頭就這樣要斷了;她痛呼一聲,躬下身往後退,欲掙脫開來。好在胡亥并沒有小說中那些高人“提氣一用力,手指随之粉碎性骨折碎成了渣渣”的神力,卻讓瑾娘痛得想要跳腳罵人。

他竟然是當真想要折斷她的手指。

瑾娘往後退着,使勁掙紮。她用另外一只手去掰胡亥,早被胡亥抓住,向後推去。瑾娘猝不及防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後傾倒,跌在石階上,後腦勺在石階棱角上磕了一下,水桶被她碰翻,冰涼的水濺了兩人一身;胡亥雙目發紅,使勁壓制住瑾娘所有的掙紮。他也許不止想要折斷瑾娘的手指,他也許還想要扼制住瑾娘的呼吸,挖出她的眼睛,砍斷她的雙腿,所謂紅粉骷髅,當她成了骷髅之時,所有的鐘情與癡情也就沒有了意義……

胡亥放開瑾娘痛得麻木的手指,用一手的虎口卡住她的脖子。也許有一瞬間他是猶豫的,在老爹的後宮殺了一個人,怎麽說都是件挺麻煩的事情吧;按在脖子上的手始終沒有狠下心去将她的脖子掐斷,卻又讓她掙脫不開。

這個熊孩子力氣為什麽這麽大?瑾娘絕望地想,她掙不開桎梏;張口想要喊叫,胡亥把他另一只手塞進瑾娘口中。瑾娘痛得眼前發黑,想也不想就咬下去。冰冷的雨水落在臉上,又順着臉側滴下去。不知不覺間,手指的疼痛消失了,胡亥的手卻被她咬出了血,一道細細的血線混合雨水,順着她的嘴角往下流。

雨水敲打着她的臉頰,始終是冷的。在這其中,忽然有一顆灼熱的液體落在她臉上,那溫度要将她燙傷一般。瑾娘睜大了眼睛,胡亥流淚了。

她見過高漸離流淚,卻沒見過胡亥流淚。十三歲的男孩子,時時哭鼻子會被人笑話,所以胡亥從來沒有哭過。到了後來,瑾娘甚至都沒有再把胡亥當成是孩子,因為他的談吐,他的手段,已經不像是一個孩子了。這中間當然少不了趙高的教誨,可是胡亥也長成了這樣一個早熟而可怕的人。

瑾娘想,該哭的難道不是我嗎?你為什麽又要哭?不就是咬了你?

胡亥的眼眶發紅。他吸了吸鼻子,擡頭望着落雨的天空,硬是止住了眼淚。他默然收回了手,左手有一圈牙印,被咬破了一點。他低頭看看,閉上眼睛,把那個傷口貼到臉頰上,神情悲戚。

“我……”他就說了這麽一個字,再說不出話。瑾娘從石階上費盡地站起來。衣服全濕透了,走起路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她撿起被扔在一邊的空桶,慢慢又走下了臺階。水全灑了,她還要再重新拎一桶回來。

經過那把被胡亥扔在雨裏的傘時,瑾娘的腳步稍微頓了一下,但她沒有停留,繼續往前走着。她走得飛快,就像不想再看到胡亥一般;隔着雨霧,不一會兒,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提水事件之後,瑾娘跟電視劇裏演的一樣,果然生病了。她被雨淋了,又被一桶山泉水澆了個晶晶亮透心涼。秦朝的條件也差,回去只能将濕透的衣服換去,連洗個熱水澡都是奢望。被胡亥傷了的手指雖然沒有達到粉碎性骨折碎成渣渣的程度,卻也時不時就疼一下,讓她心煩。當天晚上,瑾娘就發起了燒。

屋漏偏逢連陰雨,嬴政又召瑾娘去階前擊築。她腦袋昏昏沉沉,走路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跪坐在階下,只想一頭倒地再也不醒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彈些什麽曲子,左手機械地按着弦,右手手指還在發疼,拿着竹板一撥弦,就疼得一激靈。剛開始她還能聽出來自己彈得是什麽調調,後來渾身都發冷,只覺得殿外雨水的寒氣都竄到了她的身上,偏偏頭疼欲裂,腦袋熱得好像埋了火藥,随時都要爆炸,彈了些什麽調調,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瑾娘聽到刀筆停下來的聲音,她忍不住暗喜,莫非嬴政準備休息,她也就可以回去睡覺了。

嬴政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平靜異常:“阿靖,你今日所奏,都是些什麽東西?”

瑾娘燒得糊塗,倒不覺得害怕,聽到嬴政這樣問了,伏地胡言亂語,也不知道都了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啓禀陛下,所謂心中有思,則思遠人。人生若只如初見,一生一代一雙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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