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日暮東風
燈燭搖曳,黑色的帳幔在殿上飄拂,彙在瑾娘面前,盡是艨艟的黑影。嬴政啧了一聲,自竹簡堆之中擡起頭道:“怎麽說些讓人聽不懂的東西,莫非撞邪了。”
瑾娘只是跪着,沒有說話。嬴政大概覺得奇怪,便擡起頭看她一會兒,卻也沒有诘問,更沒有發脾氣。随後他吩咐道:“朕累了,樂師都退下吧。”
在一旁伺候的宦官連忙走下階來,将瑾娘拖出了殿去。被殿外摻着雨水濕氣的冷風一吹,瑾娘忽然又清醒過來了。頭還是疼得像被人敲了一頓,神志卻是明白的。宦官小聲對瑾娘說:“姑娘病得厲害,好在陛下沒有責怪你。還是快些回去休息吧。”
瑾娘道了謝,手中抱緊築,深一腳淺一腳沿着走廊走去。風一陣陣吹過來,她裹緊了衣服,仍然抵禦不住寒意,好像有人正拿着一盆一盆的涼水往她頭上潑。雨又下大了,隔着木頭的欄杆吹進來,夜空中好像從哪裏傳來琴聲,瑾娘腦袋發昏,只覺得那琴聲像是高漸離所彈出來的,聽來聽去都是《琴師》的調子,可是高漸離又不可能出現在鹹陽宮中。
她好不容易在捱到住處,一進門就倒在地上,半天都不願意起來。身上軟綿綿的沒有力氣,意識卻還算清醒。在周圍一片黑暗中,仿佛也濃濃淡淡析出了層次。她看見很多人的臉,自己那個哥哥宋康,還有所謂的父親,死去的阿瑞、蒙肅,還有高漸離……他就在很近的地方,低頭擊築,瑾娘想要靠近他,想要伸手去碰他,他卻擡着頭對另一名男子笑了起來。那名男子短衣結褐,身上背着劍,一定就是荊軻了吧……易水滾滾,寒風蕭蕭,荊軻和高漸離的身影都湮沒在了黑霧之中,什麽都看不到了。
瑾娘挪了一下身體,費勁地伸出還發疼的右手,想要去抓住在幻境之中高漸離飄飛的衣帶。忽然有一雙手将她的手握住,攏在手心裏。那人探了探她的額頭,嘆了口氣。她睜開眼睛,只看見在不知何處傳來黯淡的燭光中,那人身材瘦小,一襲白衣。
“漸離?”她咕哝了一句,聲音太輕,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那人頓了頓,扶起瑾娘的肩膀,半拖半抱着,将她放到榻上,把被子扯過來,蓋在她身上。然後這個人就在瑾娘身邊跪坐下來,手輕輕在瑾娘臉上撫摸着,按住她發燙的額頭。他的氣息熟悉,讓瑾娘忽然想要發抖。
他是胡亥。誰知道胡亥是怎麽在半夜混進了宮闱之中,又在這裏找到了瑾娘。胡亥不知從哪打來了水,将布巾濯濕,擦拭着瑾娘的臉頰。水冰涼的,讓瑾娘感覺有點不舒服。胡亥湊到瑾娘耳邊說:“姐姐,今天的事情……對不住。”
瑾娘覺得像是咽了塊炭火一樣,卡在嗓子眼,嗓子灼痛,不想去搭理胡亥,所以也不說話,索性一直閉眼睛裝死。胡亥等了一會兒,見瑾娘沒有反應,才放下心般,又絮絮說個不停。
“我只想把你留在身邊。”
“我不想再等太久。你越從我身邊離開,我就越舍不得你。也許我們都瘋了,我想要殺了你,這樣,你就哪裏都去不了了。”
“在這個世上,除了你,還有誰能看到我的真心。”
瑾娘躺着,閉上眼睛,也不說話,也不回應。胡亥沉默了一會兒,摸索到被子裏,牽出瑾娘的右手,在她的手指上吻了一下,又貼在他側臉上,輕輕摩挲。他的手發冷,卻是讓人不舒服的冷。瑾娘合着眼睛,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胡亥搬過來瑾娘的築,開始彈一首曲子。可能是怕驚擾到旁人,撥弦的動作很輕,築低沉的聲音在夜色雨聲中顫抖,也聽不出來什麽曲調。
過了會兒,胡亥又擠在了瑾娘的身邊,與她并肩躺下。榻上本來就窄小,又多擠了一個人,瑾娘頭疼得厲害,顧不了計較這麽多,居然也睡着了。一覺醒來,天方蒙蒙亮,雨卻還未停。瑾娘坐起來,猶覺得四肢發軟。胡亥早就離開了,靠近門口卻放着一把濕透了的絹布傘。瑾娘走過去撿起一看,是胡亥的那把傘,淺黃色的絹面被雨水所洇濕,顏色深了一層,成了姜黃色。胡亥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的,離開的是否雨停了沒有,他卻将這把傘留在這裏,莫非還想要給瑾娘留個念想。
想到這裏,瑾娘握着傘的手像是被燙了一般,趕緊又把那傘抛到一邊去。
虧得瑾娘只有十七歲,正是身體好的時候,睡了一覺,病竟也愈了大半。早上用過哺食後,閻翩翩見瑾娘臉色不太好,就喚來宮中的侍醫給她看病煎藥。這醫生姓夏,三绺長須,看起來頗為仙風道骨,有一個小童專門為他背藥箱,捧藥囊。此人正是夏無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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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無且為瑾娘診脈後說道:“感染風寒而已,且已自愈大半,姑娘寬心。”正說着,忽然簾子被人一掀,一個少女的臉探進來,見裏面有生人,連忙又退了出去。在簾外說道:“瑾妹妹緣何身體抱恙?”
瑾娘聽那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半會兒竟然也想不起來是誰。待夏無且出去了,對那女子行禮,叫“公主”,瑾娘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嬴政的女兒嬴陰嫚。
陰嫚走進來,笑道:“我是昨天才聽說叔宋姑娘又回來的,我獨自進宮也無聊得很,所以就過來瞧瞧。”
她也不拘禮,就坐到瑾娘對面,笑吟吟地望着她。瑾娘看向陰嫚,兩人生得果真是十分相像,然而陰嫚穿着華貴,氣質雍容,瑾娘卻還生着病,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絕對是一臉苦逼樣。
兩人聊了一會兒,瑾娘顧忌她身份是公主,陰嫚恐怕也有類似的顧慮,總覺得說來說去都是客套話,聊不盡興。鹹陽宮裏的宮女有這麽多,陰嫚找誰聊天不好,非要來找瑾娘,兩個人雖然說見過面,但也還沒熟絡到什麽程度吧?
嬴陰嫚忽然說道:“也不知我大哥什麽時候能回來。”
大哥指的是正在駐守邊關的扶蘇。陰嫚和扶蘇是一母所生,故親近一些。大哥被老爸一腳踹到邊境去,等同于發配,而且這輩子都回不來的。陰嫚獨自在宮中,周圍盡是些爾虞我詐的事情,估計也十分不好受。想到這裏,瑾娘又有些同情陰嫚。
陰嫚卻說:“叔宋,你這些日子,怕也是不好過的吧?”
瑾娘一愣:“怎麽說?”
陰嫚壓低了聲音:“高漸離以築擊我父皇,不中,被誅。我倒是很敬佩他這般的勇氣,只是生錯了時候,也生錯了地點。”她臉上的表情倒是比瑾娘還要悲戚了許多:“他擊築甚是能打動人,我聽了也感慨不已。荊軻當年的事情,我們秦人都知道,其實心裏也是敬佩不已的。只是可惜了,高漸離也是,可惜了……”她說着,仰臉去看黑乎乎的房頂,眼中竟然泛出了些淚光。
“公主……”瑾娘有些擔憂地喚了她一聲,生怕等一會兒陰嫚就會伏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把人都引進來,別人還以為她把公主給怎麽了呢。
陰嫚說:“我快要嫁人了。其實之前也有個念想,能嫁荊軻、高漸離這樣的豪俠之士,遠離這宮城。如今這個念想也算是斷了。誰讓我是秦國的公主呢?”
瑾娘勸慰道:“人各有命,公主還是看開些。王侯之家,多少平民攀還攀不上呢。”
陰嫚說:“叔宋,有時候我真羨慕你。你和高漸離一同來鹹陽的,他對你的态度也很不一般。我可還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他便死了。”說到這裏,陰嫚也自覺失言。她不再說話,過了會兒,索性就離開了。瑾娘送她出去,又瞥見立在門邊的那把胡亥的絹布傘,心裏添堵,覺得這玩意兒就跟胡亥一般陰魂不散,簡直不能更煩。
這雨一直下到傍晚的時候才算停,風依然是冷的,一陣一陣從敞開的門窗往屋子裏吹,撩動起層層帳幔。這天晚上,嬴政卻沒有召瑾娘去擊築,她的燒尚沒有全退,到了晚上被風一吹,更是覺得昏昏沉沉,只想躺在榻上一覺不醒。刻漏的聲音從風裏傳過來,卻掩不住走進來的腳步聲。瑾娘睜開眼睛瞧着來人,她以為是胡亥又偷偷跑了過來,本打算繼續用裝死大法,卻在看到那人之後一驚,整個人都清醒了:“陛下?”
她坐起身來,急匆匆要跪在地上叩頭。嬴政按住她說:“不必。”
他的穿着随意,外面松松垮垮披了件袍服,頭發也散着。瑾娘探頭看了看他身後,沒有人跟從,估計嬴政是心血來潮過來的。
嬴政道:“朕聽夏無且說你病了,所以過來看看。”
瑾娘心裏又是惶恐又是不安,只得回答:“小病而已,不值得勞煩陛下。”
嬴政挑挑眉毛:“你是說,朕來看你,還是來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