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候人兮猗
瑾娘惶恐道:“陛下親自過來,妾身只不勝惶恐,哪敢有怨。”
嬴政也沒有多說什麽,順勢就在瑾娘的榻上坐下了,伸手去探瑾娘的額頭。他的手冷得好像剛用雨水洗過,瑾娘有些不舒服,卻什麽都沒說。
這個男人在燭光下,已經能看出一些衰老的痕跡了。他額頭有了皺紋,面頰也開始松弛,而且此時此刻,他阖上了眼睛,手指似無意般順額頭滑下去,勾勒瑾娘面頰的輪廓,竟也讓人感覺不到他就是千古一帝秦始皇。
瑾娘知道,此時此刻順勢倒在他懷裏是最好不過的,可是她卻沒有這樣做。也許心裏有個地方還是藏着高漸離的,也就權做微弱到無用的反抗了。
“你是怎麽染病的?”嬴政突然問了一句。
怎麽染病的?差點在雨地裏被你兒子掐死,又被兜頭蓋臉潑了一桶涼水,能不生病嗎?不發展成肺炎都算是好的。
瑾娘說:“不慎淋了雨。”
嬴政再沒說什麽,攬着瑾娘讓她躺下來,拉上了被子,呼吸聲沉重而均勻,撲灑在瑾娘的耳畔。他只是抱着瑾娘,什麽都沒有做。也許是因為他太累了,也許是有心無力……無論那種可能,對于瑾娘而言,都再好不過了。
她應該恨這個男人的。嬴政拆散了她和高漸離,奪走了她最為寶貴的東西,以不可磨滅的存在,應是擠進了她的生命中去,此時竟然還摟着她睡得這樣心安理得。瑾娘伸手往四周摸了摸,還好沒有什麽匕首一類的物事,不然她真有可能當場捅死嬴政。
瑾娘一直都沒有睡着。到了半夜,雨忽然下大了起來,嬴政醒了。瑾娘閉着眼睛裝睡,卻留意着對方的動靜。嬴政小心翼翼地起身,站在榻前,再一看被子亂了,又細心地給瑾娘掖上被子。
蠟燭燒得只剩一少半,歪歪斜斜塌在燭臺中。
他踱到窗前,推開窗戶,讓風雨之聲傳了進來。瑾娘稍微睜開眼睛,見他就那樣站在窗前,背對着她,一動也不動。他的外袍就放在一邊,佩劍栓在上面。嬴政為了防止刺客,估計随時随地都帶着武器。只要瑾娘稍微坐起身,伸手就能拔出劍,嬴政正出神望着窗外的雨夜,毫無防備……
她的心髒開始狂跳。如果現在殺死了嬴政,趙高和胡亥的勢力還沒有成大氣候,到時候扶蘇被召回來稱二世,歷史也許就完全被改變了。只是,她宋瑾和高漸離,也活不成了。
瑾娘思前想後,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又想痛痛快快了結一切,又想一直等到和高漸離攜手歸隐。這時,嬴政從窗前轉過身來,踱到床角,撫摸瑾娘擺放那裏的築。築已經舊了,琴弦也不記得換了幾次。這張築是宋瑾父親送她的,一直陪在瑾娘身邊,仿佛沾了她的體溫和靈性。嬴政的手指從弦上輕輕劃過,如待情人,極盡溫存。
然後就這樣,嬴政活像游魂一樣在瑾娘房中飄來飄去,摸摸這個東西碰碰那個東西,瑾娘都要懷疑起他是不是也被人魂穿了,至于這麽好奇麽。
正想着,嬴政走到房門處,因為瑾娘白天的時候把所有的簾子帳幔都卷了上去,所以很清楚地能看到嬴政撿起了倚在門口的絹傘,她心裏忍不住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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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時人們有個習慣,常在自己的物品上刻下記號,以防被人偷了去。絹布雨傘也算是奢侈品了,胡亥在傘柄上刻了個“胡”字。完了,要是被嬴政發現他兒子的傘在瑾娘這裏,她絕對是解釋不清的。
光線這麽暗,但願嬴政沒有注意到傘柄上的字。瑾娘默默祈求着。
過了會兒,嬴政哼了一聲,聲音不大,吓得瑾娘差點從榻上跳起來。嬴政将傘抛到地上,反身向瑾娘走進來。瑾娘閉緊雙眼,努力遏制着全身顫抖的沖動。他是不是發現什麽了,不會是過來要殺她的吧……
嬴政卻只是撿起丢在榻旁的外袍穿上,然後大步走了出去。窗外風雨漸大,腳步聲很快便聽不見了,瑾娘這才松了一口氣,後背出了一層薄汗。也罷,就當發汗了。
這件事情之後嬴政并沒有過問瑾娘,而且對她的态度越來越好,近乎寵愛的地步。倒是差不多有兩個月,瑾娘都不見胡亥進宮。少了個熊孩子整天恫吓騷擾,對瑾娘而言,倒算是件好事。
有一日,瑾娘正獨自行走在走廊裏,忽然有個不甚熟悉的宦官在走廊彼端喚住她,神神秘秘地塞給瑾娘一件用白布包裹着的東西,千叮咛萬囑咐,她看完這樣東西後,立刻便毀掉。
瑾娘到無人處打開白布一看,啞然失笑。裏面是枚竹簡,一寸寬,兩寸來長,不知用什麽染料在上面寫道: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想必是胡亥相思難耐,給她送來這等不倫不類的書信吧。字跡非是用刀筆刻畫,一看就是用手指頭蘸着茜草之類的所寫,這樣的字跡能夠被擦掉,也好毀滅證據。
瑾娘将上面的字擦幹淨後,看着那片竹簡,心念一動。她也不知道怎麽想出這麽損的主意,大概是一直都對嬴政胡亥父子倆懷着一種報複的心理。她沒有能夠改變歷史的自信,卻因為不甘命運如此,總想要惡作劇一下。
她到樂府中,借口記譜,要來了刀筆,在那片竹簡上刻下了四個字:滅秦者胡。
雖然前世古靜也寫不出來幾個小篆,不過穿越到秦朝也有三年,見多了,這四個字還是能寫出來的。她想,秦朝受過教育的基本都是貴族,女子識字的更少,肯定不會有人知道是她寫了這片竹簡。嬴政每天晚上伏案批改奏章,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竹簡,甚至要兩名力士擡進來,在禦案旁邊,堆得跟小山一樣。
瑾娘現在深得嬴政信任,可以在案邊擊築。她只要逮到個機會将這片竹簡混入一堆奏折中,就神不知鬼不覺。
這一舉動完全是心血來潮,更深層次的緣由她倒從來沒有想過。
當天晚上,瑾娘确實這樣幹了。趁着一曲間隙,她把竹簡塞入了離她最近的那堆奏折山中,藏在一卷竹簡中,根本看不出來。因為幹這種事的性質實在有點類似于論壇上最惡心的貼子之一“不回帖者三天之內倒大黴”,她的手緊張得直哆嗦,連曲子都彈得怪腔怪調,一連錯了好幾個音。
“還不舒服嗎?”嬴政擡起頭看她,“別彈了,過來,坐到朕身邊。”
座旁馬上有宦官邁出一步道:“陛下,如此不妥。”
嬴政擡頭看了那宦官一眼,他馬上閉了嘴。于是瑾娘乖乖走上階去,跪坐在嬴政的旁邊。禦案上懸着好幾只燈燭,火光明亮,将嬴政的臉抹上一層暖色,看起來倒有些溫馨的味道。
她又低頭看着嬴政在認真地批改奏折。有時候他的唇角牽出一絲微笑,但這笑容轉瞬即逝,又變成平靜無瀾的笑容;有時候有現出不耐煩甚至于煩躁的神色,在竹簡上用刀筆用力劃了幾道,擲到一旁。瑾娘剛開始還矜持地低眉垂目,努力地學習鬥雞眼,将目光聚焦在自己的鼻子尖上;後來看嬴政專心致志地處理國事,索性就着燈火打量起他來。
瑾娘離秦始皇這樣近。原來他也是個凡人,暴躁、迷信、恐懼着衰老和死亡,想要攥緊手中這一切;然而他在燈下的笑容,卻無比溫柔,忍不住讓她腦補眼前這是個四十歲已經成家立業的男人。
也許是燭火跳動和刀筆的聲音太催眠了,瑾娘感覺到疲倦,阖上雙眼,想着虛無缥缈的事情。知道瑾娘身體不舒服,為什麽嬴政還讓她呆在這裏呢?放她回去睡覺不是最好嗎?
瑾娘的頭越垂越低,幾乎就要挨着桌面了,猛地一個激靈,又醒過來,匆忙地擡起頭,左右看看,又去摸摸嘴角,是否有口水淌下來。好在并沒有人注意到她,嬴政正盯着手中握着的一片竹簡,皺着眉頭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那竹簡正是方才瑾娘偷偷混進去的。
滅秦者胡。
她大氣都不敢出,只低着頭,悄悄觑嬴政的臉色。她忽然又後悔了。嬴政諱言死和秦滅,如果弄得他不爽了,徹查此事,最後把瑾娘查出來,就算胡亥也救不了她了吧。然而稍微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嬴政并沒有暴怒,竟然還點了點頭,做恍然大悟狀。
不是吧,他難道意識到了胡亥的危害性?決心要大義滅親了?
嬴政在奏折堆裏翻來翻去,一轉頭見瑾娘正睜大了眼睛望他,竟然還沖瑾娘笑了一下:“多虧有天人提醒,朕才恍然大悟。北方胡人,實在是大秦之強敵。若不防範,将來定會有大禍。”
……敢情嬴政是将竹簡上這個胡字當成了北方匈奴啊。瑾娘覺得好笑,卻也笑不出來。原來這歷史還真不是輕易就能改變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