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昔我往矣
瑾娘已經算不清楚自己在這座宅院中住了有多久,院子有人把守,就算瑾娘在庭院中多逗留一會兒也會被持刀的侍衛請回房中,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就算插上翅膀也是逃不出去的。這個大秦帝國在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她在這重門深宅之中,卻什麽都不知道。
貼身照料她的人是個被割去舌頭的啞巴,每日只給瑾娘端來飯菜,平時她除了擊築,再無別的事情可以做。這樣大約過了有兩三個月,瑾娘以為胡亥都要把自己給忘到了這裏,胡亥終于來看她了。
一大清早,瑾娘正懶懶地倚在窗前,手中有一下沒一下撥着琴弦,忽聞有腳步聲進門來,她一回頭,驚愕之下,差點把築給掀到了地上。
胡亥問:“姐姐,你住在此處可好?”
他問這話也就罷了,偏生還一點笑容都沒有,臉色陰沉如水,眼神藏在高冠之下,有些瑾娘所看不懂的東西。幾乎就是在同時,瑾娘想起了十年前的胡亥,還是牽着他大哥衣袖的小孩子,如今完全不一樣了。
當這個男人的目光毫不掩飾地直直盯着瑾娘時,瑾娘就覺得是被冰冷的海水沒過頭頂,幾乎窒息。胡亥有種被深藏起來的殘暴,這種殘暴一旦流露出來,不論對誰而言,都是滅頂之災。
瑾娘回頭盯着自己的築,忽然想起了高漸離。她曾在冀闕中和高漸離合奏,在他居住的小院中,和他相依偎,一同看着鹹陽宮冬天鉛灰的天空。她像是在回答胡亥,又像是在回答自己:“快十年了……”
快十年了,瑾娘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二十五歲了,胡亥二十歲,算算高漸離的年齡,也将要是個中年人了。時間過得這樣快,瑾娘穿越到秦朝,将所有的悲歡離合都咀嚼了個遍,回頭再看,還是什麽都沒有。
“是啊,快十年了。”胡亥也是頗為感慨的樣子。他走進室內,沒有脫鞋,亦沒有脫下外袍,只跪坐到瑾娘對面,說道:“給朕奏一支曲子吧,然後朕帶你去一個地方。”
聽見他自稱已經改成了朕,瑾娘手指哆嗦了一下。她忽然就想起曾經君臨天下的那個男人,最後死在異鄉裏,屍體和逐漸腐爛發臭的魚蝦放在一起。
瑾娘拈起竹板,緩慢擊弦,按弦的動作也很輕,生怕驚擾了誰一般。她彈着琴,胡亥也就在對面不斷地跟她說話:“朕已經安葬了父親。父親葬在骊山,陵是李丞相親自設計的,內有星辰日月,江山河流,讓父親在陰間也能做個皇帝……”他頓了頓,見瑾娘不說話,也就一口氣地往下說,“殉葬者數千,本來是該有你的。趙先生說,如果父皇思念你,也許就算朕将你強留人間,他也會帶你走。”
胡亥這話說得陰測測的,瑾娘也不由得覺得心裏害怕了起來。可是她轉念一想,活着都不怕,又怎會畏懼死。畢竟,她也是死過一次的人。胡亥沉默了一會兒,小聲道:“朕要清除異己。這個皇位坐不牢,必須要把所有能攀上這位子的人,全部清除掉。姐姐……你說對嗎?”
瑾娘放下竹板,嘆了口氣:“殿——陛下自有定奪。”她習慣了稱胡亥為殿下,改口過來,一時還有些不習慣。在她心中,配稱陛下的只有一人,此刻正長眠于骊山皇陵之下的水銀河流中。據說之後他的棺椁一直在水銀中四處飄蕩,就如同是他親自巡游他的河山一般。
“大哥他自殺了。”胡亥說,語氣莫名悲涼,雖然聽在瑾娘的耳中,不過是貓哭耗子而已,“朕的兄長,公子高,上書願意以身來殉父皇。有孝心如此,怎能不成全。朕便遂了他願,賞他十萬錢,讓他葬在骊山山麓。”
胡亥用手支着臉頰,若有所思。兩三年前,他的面頰上還有點嬰兒肥,用手支着的時候,把肉堆起來,五官都走了形,看起來有幾分好笑;如今他的臉頰瘦瘦的,一點肉都不見了,所以支起臉時,顯得有幾分邪佞。胡亥終于開口道:“朕的另一個兄長将闾,也自盡了。他們也許不打算跟朕搶這個皇位,搶戴在朕頭上的冕旒。但是朕不信他們永遠都不會和朕搶,不信他們的子孫不會和朕的兒子搶。”
他如此平靜地陳述着這些事實,瑾娘卻知道,這些人的死,全部都是趙高和胡亥所逼。她只是沒有想到,胡亥就這樣平常地告訴了她,好像只是在說一些尋常的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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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弦的手忍不住顫抖,一首曲子被瑾娘彈得七零八落,總也成不了調子。從前在伺候嬴政的時候,瑾娘就覺得高漸離始終在她的身邊,心中雖惶恐,卻也是不慌不忙地應對着一切,如今她卻感覺到了近乎于絕望的恐懼。她害怕,害怕胡亥,害怕與高漸離的永別,也害怕将要面對的命運。
琴聲走調,胡亥也不在意。他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忽然按住瑾娘的肩膀:“姐姐,朕帶你去個地方,然後就接你回鹹陽宮。你過去是父皇的妃嫔,直接進宮,會惹得別人不悅。你要改個名字。”他在室內轉了兩圈,又突然改了主意,“算了,名字都是小事。時候不早了,你随朕過來。”
胡亥叫來人,備上了車馬。侍女攙扶着瑾娘離開此處,她回身想要拿上自己的築,卻被那侍女攔住,道:“築沉。夫人如此上車便好。”
瑾娘坐在車上時,心裏直打鼓。她并沒有和胡亥共乘一車,而是獨自坐在副車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胡亥這是要帶她去哪呢?又要做什麽?見車辇駛離了鹹陽城,直往西南邊而去,她難免有些不安。
馬在馳道上跑得飛快,已經是深秋了,風灌進車中,倒是頗冷。瑾娘掀起車簾。車前通常坐着些副官,以照顧車中之人,應對突發情況。瑾娘這時候才看清楚,這輛副車前坐着的是一個身着白袍的官員,約莫近四十歲,正倚着車轼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瑾娘想要跟他打招呼,就見這人回過頭盯了瑾娘半晌,忽然裂開嘴,陰森森一笑:“宋子城的宋瑾,高漸離同鄉,你可還認得我?”
瑾娘被吓了一跳,竟然一時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還認識了朝野中的官員。後來覺得這人的說話語氣有些熟,思忖了半天,試探地問道:“尹大人?”
此人是當年将高漸離和她押送到鹹陽的尹維風。差不多有□□年沒有見過他了,瑾娘都快遺忘了尹維風的模樣,只是這東廠廠長般的腔調和行事作風,倒是沒有變過。
尹維風笑道:“宋瑾,你還認得我。我也沒想到會在此處遇見你。也許過上幾天,我見你就應該行禮,喚你聲夫人了。”
風吹着兩個人的頭發,瑾娘眯起眼睛。尹維風回頭背對着她,似是感慨地說道:“上次見你,你才十四五歲。如今,高漸離都死了有好幾年吧。”
“勞煩大人費心了,還記得妾身和高漸離。”
尹維風忽然回過頭來,盯着瑾娘:“你可知道,二世要帶你去哪裏嗎?”他的聲音很輕,甫一出口就讓風給吹散了,瑾娘搖頭說:“不知。”
尹維風道:“陛下将于杜地處死二十餘名公主,是帶着你監刑去的。”
瑾娘想起那名叫荷華的侍女的死,冷汗從額上冒出來,又被風吹幹,她覺得,胡亥似乎就是有這種特殊的愛好,讓她去觀看各式的殘酷場面,也不知是出于什麽用心。見瑾娘的臉色不太好,尹維風安慰地笑了笑:“你也不用緊張,到時候只閉着眼睛就好了。你将來也是要在宮闱中行走,連這都怕了,怎麽可以。”
這人還真是奇怪。當年對她和高漸離各種高貴冷豔,對蒙肅也是橫眉冷對,如今又擺出了慈眉善目的姿态。大概是覺得瑾娘出息了,能在後宮中有立足之地了,他也就有好處可得?瑾娘懶得再理,索性又坐回了車中。
胡亥帶着瑾娘出去,果然從來都不可能有好事。瑾娘和衆多公主基本都沒有什麽交情,甚至很多人連面都沒有見過。只有陰嫚一人,瑾娘還相熟些,和扶蘇一母同胞的妹妹,胡亥也曾說過,如果可以,他曾想過娶陰嫚為妻。瑾娘甚至想過,胡亥之所以會喜歡她,只是因為瑾娘和陰嫚長得相像……
可是現在胡亥卻要殺陰嫚,只因為陰嫚是嬴政的女兒,胡亥的姐姐。盡管早就知道歷史是這樣進行的,瑾娘還是忍不住抱着膝蓋,渾身都哆嗦起來。
車簾忽然又被掀開了,尹維風探頭進來,低聲對瑾娘說:“宋瑾,我有事情想要問你,待我觑得了機會,便去找你,可好?”
難怪他對瑾娘的态度如此殷勤,怕也是有求于她。瑾娘想了想,回絕道:“我如今什麽都不是,大人若托我做事,恐難從命。”
尹維風說:“不是讓你幫我,我只問一件事,關乎始皇。”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