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指鹿為馬
杜這個地方離鹹陽并不算遠,車行一會兒也便到了,周圍皆是一片荒涼,只見遠處青色的山,近處有許多參天的古木。早有禁衛軍候在那裏,人人手中持戈,戒備森嚴,将此地團團圍住,想來是将有大事發生。
瑾娘看着眼前的景色,卻一直在盤算着方才尹維風對她所說的話:“始皇之死,我私認為是有蹊跷的,只聽聞你也随他巡游,請你實話告知我,山陵崩究竟是何時。我只想知曉這個,你若告訴我了,必當重謝。”見瑾娘的神情有些訝異,他笑了笑,“你也別多心,我并不會做什麽,更無反心。始皇對我有恩,如此而已。”
瑾娘想了想,模棱兩可地回答他:“妾身自然可以全部告知尹大人,只請尹大人助我一件事。待得了機會,我們再談。”
她本無意利用尹維風,但是天意讓尹維風在這輛車上。現在的朝中,瑾娘也就識得尹維風一人了,也許借助他的一臂之力,她就能永遠離開鹹陽宮。
高漸離還在宋子城中等她。如果沒有高漸離,也許瑾娘早就葬身在了鹹陽冰冷的泥土之下。她吃過許多的苦,仍然還活着,也是因為心中有高漸離。兩個人歷經磨難,最後總是要在一起的。
車馬在禁衛軍之前止步,衆仆人先下了車,走到一片樹林中。瑾娘欲下車,有侍女端着衣物登車道:“請夫人先換上禮服。”
瑾娘一看那衣服,紅色的芙蓉冠,藂羅衫,是妃嫔的服飾。瑾娘換上衣服後,猶覺得恍惚是在夢裏。胡亥要立她為妃,曾幾何時,胡亥對她說過類似的話。胡亥說要造金屋給她住,胡亥說永遠不和她分開。許多年前被胡亥在手臂上劃傷的那道疤,像是哈利波特的傷疤一樣,忽然又疼起來了。
下車後,瑾娘瞧見胡亥已經戴上了冕旒,打眼一看,他還真有幾分像嬴政的。早有侍從為胡亥備好了坐席,支起傘蓋,胡亥在席中坐定了,也就親熱地招呼着瑾娘坐到他身邊,毫無隔閡的模樣,一如十年之前,兩人在中秋宴飲上相見。
如今卻早已不複當初,什麽都變了。畢竟十年已經過去了。
已經是深秋了,烏鴉卻在樹上聒噪着,讓瑾娘手腳發冷。胡亥大概也察覺到了異狀,側過頭問她:“姐姐可是身體不适?”
這種情況,身體能适才怪了……瑾娘正色道:“妾身略感不适,請陛下容妾身回避。”
胡亥自坐上抓住了她的手,說道:“你不要走,等一下,我們一同返回鹹陽。”
說話間,有禁衛軍上前來道:“陛下,囚犯已經帶到了,請您定奪。”胡亥仰頭看了看日頭,估計也是将近中午了,便略一颔首:“行刑。”
随着一陣凄慘的哭叫聲,像是許多女子一起傷心哭號,撕裂了此地的空氣,将樹上的烏鴉都驚得飛了起來。禁衛軍押過來二十名身着白衣,披頭散發的女子,迫使她們跪在胡亥和瑾娘面前不遠處的空地上。這些女子年長的不過二十來歲,年幼的也只有十六七歲,有的面如土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有的卻在哭罵着,聲音刺耳。
瑾娘知道,這些人都是公主,胡亥的姐妹。昔日公主如今成了階下囚,又在這荒山野嶺被殺死,只因為她們生在了帝王家,而她們的弟弟是胡亥。瑾娘想要在這群公主中去尋陰嫚,無奈一排女子都低着頭哭泣,她也不知道其中哪個是陰嫚。
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瑾娘救不了她,更不願看她如此狼狽而落魄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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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徒勞,她還是忍不住側過來央求胡亥:“求陛下——”話未說完,又止住了,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求胡亥什麽?求他高擡貴手,網開一面,放了這些公主?宋瑾又算是什麽,說話能有這樣大的分量?
胡亥也不顧在場的衆多人,伸臂将瑾娘帶入懷中:“你害怕的話,就這樣偎着朕。”
瑾娘突發奇想,胡亥這樣做,是不是就像男孩子帶着女朋友去電影院看恐怖片,希望女朋友在驚恐的時候,撲入他的懷中?一國之君,還要玩這樣的把戲。而如今看來,這樣的把戲竟然是如此的……殘忍。
瑾娘擡起頭,仰望着胡亥藏在冕旒串珠之後的臉,語氣激動到近乎失控:“為什麽要讓我看這些?荷華如此,公主也是如此。”
胡亥伸手,鉗住瑾娘的下颌,與她對視着。他的眸子發亮,讓瑾娘感覺到深不可測的恐懼。胡亥在她的耳邊低語:“朕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也許這樣做了,讓你和朕都看到了,你就和朕一樣了。從此之後,你哪也逃不了,只能留在朕的身邊。千回百轉,你還是留在朕的身邊了。你是朕的,天下也是朕的。”
他說罷之後,對着禁衛軍一擺手:“行刑!”
在引頸受戮的公主中,忽然有一人尖聲叫了起來:“嬴胡亥!你害死父親,逼死大哥,屠殺兄弟姐妹,你這獨夫民賊!不得好死!”
随着刀斧之聲響起,那公主也沒了聲響。深秋的天氣已經很冷了,瑾娘的汗卻濕透重重華服。那人是陰嫚。胡亥說過,他以前喜歡陰嫚,如果陰嫚不是他的姐姐,他就會娶陰嫚。
如今他安然地坐在這裏,下令将陰嫚殺死。看着她死,他的神色也沒有什麽變化。瑾娘渾身發抖,不自覺地想要遠離胡亥。時間過得很快,兵刃嵌入肉體的聲音聽多了,竟也覺得還沒有烏鴉的號叫更刺耳。
所謂肢解,區區兩字,讓人通體生寒。親眼所見了,也許心早就麻木,大片的血映在眼中,除去了感官的刺激,瑾娘的腦中也只剩下一片空白,她不害怕,哭也哭不出來。
嬴政從來不讓瑾娘看到殘忍的景象,胡亥卻把一切最殘忍的東西拿去給瑾娘看。瑾娘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這般諷刺,諷刺得幾乎讓她想笑。上帝是覺得古靜年紀輕輕就累死了,受得苦難還不夠多,所以穿成了宋瑾,來一一補全嗎?
算算時間,整個行刑時間不會超過半個小時,此地只剩下空氣中刺鼻的血腥味,大片大片滲入泥土中的血跡,還有衆多公主零落的屍首。
胡亥終于站起身來,看着地上的屍塊,沒有什麽表情,也許他還在尋找,哪個是陰嫚吧。或許陰嫚的首級上,眼睛還大張着,昔日美麗的臉,如今成了什麽凄慘的模樣,瑾娘不敢看,也不敢想。只是見胡亥起身了,瑾娘也就随他站起身來,別過頭去,不忍再看衆多公主一眼。
胡亥立了一會兒,才吩咐道:“厚葬。”随後轉過身,牽起瑾娘,往車辇走去。走出了兩步,他又回過頭,皺着眉頭去看刑場滿地的血跡。風從樹梢上吹了過去,像是永遠都沒有盡頭一般。
鹹陽宮還是老樣子,再度住進去,就像又回到了原點。胡亥說,因為阿房宮還沒有建好,所以還需在鹹陽宮內住一段時間。如今瑾娘的身份不同,宮室也華美了許多,又多了許多侍女伺候,讓瑾娘稍微高興一些的是,子羅也在這群其中。
留一個信任的人在身邊,也許會對她逃出去的計劃有所幫助。瑾娘尚未從今日的驚吓中緩過神來,卻已經開始計劃了怎樣逃出鹹陽宮,逃開胡亥,去宋子城中找高漸離。
新皇登基,難免政事纏身,縱然胡亥貪玩,也是每日脫不了身,忙得焦頭爛額。如此對于瑾娘而言,倒還算是好事了。
尹維風沒有失信,他本身可以出入後宮,也因此在過了幾日後,尋了個機會,借故私下裏去見瑾娘。因為此處人多眼雜,縱然瑾娘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兩個人也不敢交談太久,只怕隔牆有耳。瑾娘只說始皇是在東巡途中生病而死,不想尹維風四十多歲的男人了,竟然當場掉了眼淚。
尹維風道:“我知曉,也許我也不會活多久,便随始皇而去,在陰司繼續追随他。”他低頭而笑,“今日上朝時,趙高将一頭鹿牽入朝堂,說那是馬。二世詢問衆臣,有說是鹿,有說是馬。我說是鹿……趙高素來排除異己,手段殘熱。想來,我也不會活太久了。”
他的語調依然是陰森森的,仿佛無時無刻不帶着嘲諷的感覺。倒是瑾娘猝不及防聽到指鹿為馬的典故,一時間腦子還是蒙的。尹維風拭去了臉上的淚,正色道:“我不失言。夫人有什麽需要我去做,我若能做到,必當做到。”
瑾娘盯着尹維風,心中思緒翻湧,許多往事一一浮現上來,仔細去想,又怎麽都想不起來了。她對自己說,也許,自己只剩下這個機會了。過了一會兒,瑾娘輕聲問:“尹大人,你能助我,離開鹹陽嗎?”
尹維風不語。這個請求的确有些強人所難了。瑾娘正在絕望之間,忽然聽到尹維風說道:“夫人可下定決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