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2
過了半個月,她去複診的時候,拔牙的牙龈幾乎已經恢複了。如今,她更加不能笑得太放肆,不然一咧個大嘴左右兩邊各缺了顆牙,很滲人。
她這次特地将牙刷、牙膏、水杯帶在身上,進去之前将牙齒仔仔細細地刷了一遍。
在她剛剛躺在治療床上後,周紋就請着艾景初來了。
他将旁邊操作臺上的抽屜打開,将手上的手套換了一副新的,随後坐了下來。旁邊旁聽的好幾個學生也圍在了曾鯉身邊,打開燈,低着頭,像參觀大熊貓一樣将她的牙齒打量個遍。其中,還有一位身材魁梧的黑人同學。
艾景初一開口就是全英文的。那些陌生冗長的專業詞彙讓曾鯉基本上一句話都沒聽懂,只是見他一邊說一邊在她牙上比劃。她不敢看他。
曾鯉這輩子怕醫生,怕老師,怕領導。如果有什麽頭疼腦熱的,自己去藥店買點湊合着吃,如果哪兒疼直接上網搜索看看是不是大問題,要是只是小毛病就自己忍忍。總之就是能躲就躲。
曾鯉也不敢看頭上的任何一個人,只能作為一個活體的教學模具,僵硬地張嘴,眼睛直視前方。但是沒過一會兒,那個橘黃色的燈射得她覺得又熱又眼花,可是又不能随便亂動。
她眯了眯眼,有點難受。
他正在講關于上下牙覆合的深度,口中的那個“overbite depth indicator”的短語說到頭時停頓稍許,同時面無波瀾地用戴着手套的手背将燈罩的手柄往下撥了撥。角度微調,那光線再也刺不到她的眼睛。
随後,他們擺弄完畢,艾景初給周紋叮囑了幾句,又轉到下一個病人那邊去。周紋叫護士幫忙,給曾鯉取了個牙模。
周紋說:“下次你周末來好了。”
“你們周末也上班?”
“不啊,快放寒假了,如果我不趕着給你弄,你又會多耽誤一個多月。而且,你是做全口的矯治器,要粘好幾個小時呢,平時艾老師門診的時候病人太多了,一百多號人呢,哪兒忙得過來,周末我就單獨給你加加班吧。”
曾鯉不好意思笑笑;“麻煩你了。”
“艾老師把你安排給我,這就是我的事兒。對了,你記個我們這裏的號碼,有事咨詢的話打過來護士接到,說找我就行了,艾老師可沒功夫接電話。”
她順着周紋的目光看過去,又有新病人來了,艾景初站在那裏背對着她們正在與人溝通。每一個病人,哪怕只是來複診,他都要親自過目,詢問指導,然後再手把手地教負責該病人的學生接下來怎麽做,最終還要驗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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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言談中極少出現多餘的字,也不笑,幾乎和“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這些詞沒有任何關系,難怪總給人嚴厲的感覺。
“這周周末行嗎?”曾鯉問。
“這周啊,”周紋想了想,“我要先做模具,然後再比着尺寸弄,怕來不及。下周周末吧,那個時候我還沒走,肯定能行。”
“哦,那好。”
“九點哦,就等你一個。你要是不來一定提前給我打電話,不然我就白等了。”周紋說着,接過曾鯉的複診卡,寫上時間日期。
聽着周紋這麽說,她也慎重起來,拿起手機設定了一個提醒。
從醫院出來,曾鯉看到天空陸陸續續飄下像灰塵一樣的東西,她用手一接,發現居然是雪渣子。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沾起來送到嘴巴裏去。
真的是快過年了。
第二個周六去醫院,曾鯉遲到了一點點。她從來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急急忙忙跑到醫院。可是電梯兩臺電梯一直停在7樓沒下來,她只好自己走了上去。
到了五樓,候診大廳裏只有零星的兩三個人,她拐進走廊,走廊的兩邊都是診室,用巨大的玻璃隔開,所以可以很清楚看到裏面的動向,診室都很大,幾乎大過一間普通教室,同時擺着七八臺牙科治療床。左邊便是周紋他們那間。天空格外陰沉,偌大的診室卻沒有開燈。和候診室與走廊的明亮形成鮮明的對比。
曾鯉氣喘籲籲地走進去,懷疑自己搞錯時間了。
她粗略地看了看沒發現周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發現了另一側窗戶處立着的修長身影,居然是艾景初。
因為沒有燈光,天色又黯淡,他靜立在角落裏,竟然讓人差點忽視了。只見他雙臂環抱,默默地看着窗外。曾鯉挪近了幾步,順着他視線看去,外面是串流的馬路。天氣不好,視線不佳,很多車燈都亮了起來,這樣的灰蒙蒙的清晨有了點傍晚的感覺,卻也不明白他看着那些燈,出神地在想什麽。
不知是曾鯉的腳步驚動了他,還是因為她的呼吸,艾景初緩緩轉過身來,看到曾鯉并不詫異,淡淡點頭。
曾鯉不知道這個點頭是什麽意思,便說:“艾……老師,我找周紋。”
他沒答話,徑直走去門邊按開燈。
只聽呼啦一下,診室內所有的燈依次亮開,掃去剛才的暗沉。白晃晃的燈光照上他的臉,那雙黑眸略有不适地沉了沉。
他又折了回來走到窗邊的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仔仔細細地洗手,随之開口說:“她有急事昨晚回家了。”從他吐出第一個音開始,曾鯉就小小的訝異了下。那副原本極其悅耳有質感的嗓音此刻卻嘶啞了,他只說了六個字卻極其吃力,其中的“回”音,幾乎沙啞得低不可聞。
他頓了頓又努力說:“你電話不通。”
曾鯉這才想起來昨天關機的手機,今天早上到了地鐵站才打開。
說話間,艾景初已經洗好手,示意她躺到治療床上去,然後調好椅子角度,打開燈。他将旁邊的移動置物架移到身邊,又去隔壁取了些東西回來放上去。曾鯉瞥了一眼,是她的牙模,還有一堆不鏽鋼似的的鐵絲、小疙瘩。随後,他再洗了回手,将手套戴上。
曾鯉這才知道,原來他準備一個人親自給她粘牙套。
她頭幾次來就診的時候見過他們做這個,也聽周紋給一個患者解釋過,在那之前她看到好多小孩戴牙套,都以為是可以取下來的金屬裝置。
過程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将金屬的小疙瘩釘一顆一顆擺好角度,用專用的合成膠水粘在每個牙齒相對應的位置,然後卡上一根固定的鋼絲,将上下牙各自串起來,最後擰上那種極細的小鐵絲,加在每顆牙與牙之間,靠相互之間加力而調整牙齒的位置。
這事情似乎是正畸科的基本技術,所以一般都是護士帶着學生做。必須要兩個人,一個人調粘液一個人粘,要配合好,不然很膠水很容易幹。而且那些小釘需要角度,細微的誤差都會讓那根固定位置的鋼絲卡不進位置。
總之,絕對是個費功夫的技術活,既要仔細又費時間,何況還是給曾鯉粘全口。
他将淺藍色的口罩戴上,坐了下來。
曾鯉仰躺着,自覺地張開嘴。
他本不愛說話,而她嘴巴張着沒空,整個過程安靜極了。
因為角度的關系,她一直看不到他的臉,只是任由他的手指在她口腔內外娴熟地動作着。有的時候,他的手會繞過她的頭去,從另一側伸過來挨着她臉上的皮膚,隔着那一層不太透明的醫用手套,幾乎感覺不到相互的體溫。
粘反方向的時候,他輕輕扶了她的腦袋一下,示意她側過頭來。于是,曾鯉聽話地朝他轉過臉去。耳朵貼着治療臺頭枕的皮面,她一擡眼就可以看到近旁的他。只是臉的大半被口罩遮住,只剩鼻梁一截以及雙眼。
眉毛略濃,而那眼睛,深沉似墨。
他做事情的時候,眼神專注,心無旁骛,甚至連曾鯉的目光也沒有覺察。粘完手上那一顆,他收回注意力,在鋁制的托盤上又用鑷子夾下一顆。橡膠手套将他的雙手皮膚貼得緊緊的,隐去男性特有的突出的指節,更顯得手指修長勻稱,有那樣的手不是天生的鋼琴家,便是醫生。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曾鯉在盯着自己,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說:“嘴可以合上一會。”也許是太長久沒說話的緣故,他的嗓音竟然比剛才聽起來還要啞。
曾鯉這才敢閉上嘴,動了動僵硬的下巴。她突然有些想法,面對這樣一個為自己帶病加班的醫生,是不是應該說聲感謝,或者關心下對方的身體才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多事地問他,是不是感冒了,吃藥了沒,會不會慘遭誤會?幸好曾鯉的腮幫子還塞着一個塑料撐,那東西把口腔的皮膚和兩側的牙齒間隔開,使得她的舌頭根本動彈不得。于是,幹脆作罷。
她只是覺得,如果照鏡子的話,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傻極了。
就是她耽誤了這一小會兒,原先的粘合劑接觸太久空氣,揮發得過了适中度。他只得又打開盒子用勺子舀出粉末,加水調制。
原先以為他不怎麽愛笑,那麽脾氣必定不好,卻不想做這一行也得是個絕頂耐心細致的人。
等弄好了粘合劑,她和他又繼續配合了起來。
沒過多久完成了前兩個步驟,然後他開始最後一個程序——給每顆牙上的小釘絞上細鐵絲。那些鐵絲沒比頭發絲粗多少,而他卻熟練地用鑷子将他們一根根套牢、系攏、剪斷,一顆牙一顆牙地挨着挨着絞。一雙手好像在象牙上雕琢,那些手指操作着工具,無論左右都靈活得讓人瞠目。
曾鯉不禁想到自己初學琴那會兒,彈到不熟的譜子的時候,因為手指太笨而數次抓狂,甚至會恨不得剁下來洩憤。
這時,有個巡樓的值班護士進來,看到艾景初便高聲問:“艾老師怎麽一個人來加班?”
艾景初沒回頭,繼續手上的動作,延遲了一會兒才啞着聲音說:“臨時有點活兒。”
那護士走近,原本正盯着曾鯉打量,準備好好看看讓艾景初臨時親自加活的人長什麽樣,結果一聽到艾景初的聲音,就轉頭說:“艾老師你嗓子又累垮了?昨天病人很多吧?”
這下,艾景初再也沒接話,點點頭算是了事。
那護士不知道是知難而退了,還是識趣了,随後讪讪地離開。
曾鯉頓時覺得他果真是個不讨人喜歡的男人,幸虧她剛才沒多話。
所有工序完成之後,曾鯉活動了下撐得酸痛麻木的腮幫子。卻見艾景初将手套脫下來,扔在醫藥廢棄框裏,又走去窗邊的盥洗臺将手洗了一次,随即折回到剛才的位置坐下。
“張嘴。”他說。
曾鯉立刻照做。
他将裸/露在空氣中的右手食指伸進她的嘴內,然後用指腹來回摩挲那些已經固定在牙齒面上的鐵釘和小鋼絲。
左、右、上、下。
輕輕的,細致的。
口腔內的溫度原本就比外表皮膚高,加之他剛才用冷水洗過手,她能感覺到那微涼的手指緩緩滑動的過程。
他的動作很自然,醫生的職業習慣讓他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之于曾鯉,卻有點尴尬。哪怕她明明知道他不過是在檢查粘好的牙套,看看有沒有什麽會尖銳紮肉讓人感覺不舒服的地方。
最後他說:“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在每個自然段都有景初的份上,可不可以繼續淚眼汪汪地求留言~~~收藏~~~還有作者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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