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端郡王府後院的卷檐亭裏, 有兩人相對而坐。

其中一人穿着一襲藍衣,此時明明是酷夏時分,但那人卻将自己捂的嚴嚴實實的, 且面色蒼白無華,一看便知是久病纏身。

這藍衣男子不是旁人, 正是那位身體孱弱的端郡王。

端郡王親自斟了茶,遞給對面心不在焉的衛帝。衛帝似是才回過神來, 忙伸手接過, 小聲嘟囔道:“皇兄,你身子不好,這些瑣事,讓底下人去做就好了。”

端郡王被過繼給端王時, 衛帝年紀很小, 但因他母妃時常耳提命面說,端郡王才是他的同胞兄弟,要他們無論發生任何事,都要相互扶持。

是以即便他們兩兄弟不在一起長大,但感情卻很好。

端郡王輕輕颔首, 旋即問:“陛下還在為如何處置顧甑一事而發愁?”

衛帝點點頭。衛帝的母妃姿色平平,但勝在能彈一手好琵琶, 先皇在世時, 偶爾會去衛帝母妃的宮中坐一坐。

而衛帝的母妃性子溫婉,平素不争不搶,再加上她母族不顯,是以她從未教衛帝去争奪帝位, 而是一直教他避開權利的鬥争。

而得其母妃教誨的衛帝,甫一成年便自請去藩地, 做個閑散自由的王爺,遠離盛京的權利鬥争。

可讓衛帝沒想到的是,他的那些皇兄皇弟們鬥的太狠了,最後全死絕了。而他在顧甑的扶持下,莫名其妙被迫成了皇帝。

眼下就他們兩個人在,衛帝耷拉着臉,同端郡王說了真心話:“皇兄,朕不想做皇帝。”

做皇帝太無趣了,每日不是看奏折,就是聽那幫老臣們扯皮互罵,他還是想做他的閑散王爺,每日看看畫賞賞景,再叫上一幫志趣相投的學子們,一同登高望遠吟詩作賦才快活。

“陛下,您又在說孩子話了。”端郡王面色平和,仿佛真的只當衛帝是在說孩子氣的話,他攏着茶盞,輕聲問,“陛下,這皇位豈是您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的?”

“朕壓根就沒想過要這皇位。”要不是他那些皇兄派人去他的封地殺他,他現在還恣意快活的在他的封地待着呢!

端郡王知道,衛帝這話說的是實話,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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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端郡王剛開口,便先咳了一陣。

衛帝見狀,滿眼關切遞了茶盅過去:“如今正是酷夏時節,皇兄你這咳症怎麽還沒好?”說着,便要命人去請太醫,卻被端郡王阻止了。

“臣無礙。”端郡王接了衛帝的茶盞,輕抿了幾口後,才壓下喉間的癢意,繼而道,“陛下,臣知道,你當初并無争奪皇位之心,可這皇位最後既由您坐上了。即便您再不願,也該穩穩當當坐着才是。”

“我知道皇兄您說的在理,可是朕着實不是當皇帝的那塊料。”自小母妃就告訴他,他日後只要平安富貴當個閑散的藩王就好了,是以衛帝文韬武略樣樣不精,一門心思都只在書畫游玩上,如今驟然被推上帝位之後,他覺得處處受人掣肘,簡直難受極了。

“皇兄,朕想過了,你德才兼備,不如朕将這皇位傳給你好了。”衛帝說這話并非是在開玩笑,而是認真的。

他如今膝下無子,他的那些皇兄皇弟們,全在争奪帝位中死絕了,如今只有被過繼給端王的端郡王逃過一劫。且他們又是同胞兄弟。

端郡王德才兼備,由他當皇帝,他一定會令百姓安居樂業的。而他則繼續去做他潇灑快活的藩王。

端郡王與衛帝只差兩歲,但兩人的心智全是天壤之別。聽到衛帝這般驚世駭俗的話,端郡王面上并無太大反應,他只是淡淡呷了一口茶水,繼而擡眸問:“然後待臣過幾年病故後,臣再将皇位還給陛下?”

“?!”衛帝瞬間急了,“皇兄,太醫說了,你這病只需好好将養,必不會有大礙了。”

“這話不過是太醫的安撫之詞罷了,陛下不必當真,畢竟臣的身體,臣自個兒比任何人都清楚。”

“皇兄,你……”

“陛下。”端郡王截了衛帝的話,輕嘆一聲,“人不可能一直只做小孩子,況且有些事,逃避是沒有用的。”

端郡王自幼就被過繼給端王了,雖然進宮的次數有限,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生母,與這位同胞弟弟是何秉性。

他們的母妃自小教導衛帝不争不搶,便養出了衛帝不求上進,遇事一味只依賴別人的性子。若他只是一個藩王,屬地一切皆有王府管事為他操持,倒勉強也能平安度日。可偏偏他被顧甑推上了帝位,那他便不能再一味逃避依賴別人了。

畢竟在盛京只手遮天的顧甑,便是最好的例子了。

他們兄弟二人正說話時,有小人過來禀:“郡王,沈懷璧求見。”

“觀游?他怎麽會來找皇兄你?”衛帝眼神懵懂看向端郡王。

“想來應當是有事吧,讓他進來。”

沒一會兒,沈懷璧就被帶進來了。見到衛帝也在這裏時,沈懷璧臉上并沒有半分驚訝,而是從容向他們二人行了禮。

端郡王一見沈懷璧這樣,便知他是為衛帝而來,便道:“何事?”

“臣在搜集為家族平反的證據時,意外搜到了一件與陛下有關的舊事。臣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要不要直接呈奏給陛下,故來詢問郡王。”後面的話,沈懷璧并未再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他沒想到衛帝也在。

端郡王沒說話,而是偏頭看向衛帝。

衛帝好奇問:“什麽舊事?說來聽聽。”

“臣聽聞,陛下當年之所以參與奪嫡之争,是因為有皇子派人去甘州刺殺陛下?”

這件事并不是秘密,衛帝點頭:“正是,還是顧甑及時出現,替朕擋了致命一刀。”

這份救命之恩,衛帝一直牢牢記着。

所以顧甑的罪行罄竹難書,哪怕百官齊齊上奏要他嚴懲顧甑,因着這份救命之恩,他一直遲遲不肯下旨。

可沈懷璧接下來說的話,卻讓衛帝大吃一驚。

“臣在搜集為沈家平反的證據時,意外得知,當年陛下遇襲那個時間段,五皇子和二皇子正鬥的如火如荼,他們之間無論是誰,都無法分出精力去對付陛下您。”

“可當初那殺手臨死前,明明親口指認,是五皇兄派人來殺朕的。”衛帝猛地站起來,滿眼都是不可置信。

當初顧甑為他擋的那一刀,差點要了顧甑的命。所以衛帝從未懷疑過,這一切都是顧甑設計的圈套,目的是獲取他的信任,然後借此将他扶上皇位,自己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沈懷璧并未步步緊逼。自回盛京後,衛帝時常召他去賞畫評詩,他太清楚衛帝優柔寡斷的性子了。若他逼的太急了,反倒會适得其反。

倒不如給他一個猜疑,讓他自己查到真相。

沈懷璧離開後,衛帝呆呆跌坐在石凳上,像是沒了主心骨一般,喃喃道:“顧甑怎麽會騙朕?他怎麽可能會用自己的性命來騙朕,皇兄,朕……”

眼下顧甑和沈懷璧都不在,衛帝下意識便向端郡王求助:“皇兄,你說朕該怎麽辦?”

這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總不可能一下子就指望他自己撐起來。端郡王頓了片刻,給了他的答案:“陛下若絕對信任顧甑,那可追究沈懷璧的欺君之罪。若有存疑,不妨派人重新去調查一番真相到底是什麽。”

從前衛帝是絕對信任顧甑的。可經過這一些列的事情之後,他對顧甑的信任便慢慢動搖了。

尤其今日沈懷璧說,去歲他的兩位皇兄正鬥的你死我活,無暇派人去找他麻煩時,衛帝對顧甑的信任便又減少了不少。

如今聽端郡王這麽說,衛帝坐了好一會兒,終是下定決心,握拳站起來:“朕要派人重新去調查真相。待朕查明真相後,再追究他們的欺君之罪。”

聽到衛帝這麽說,端郡王輕輕颔首,心裏卻在想:希望衛帝真的能說到做到。

待衛帝離開郡王府之後,先前本已離開郡王府的沈懷璧,又出現在了卷檐亭裏。

端郡王看着去而複返的人,擡眸問:“你什麽時候知道,是我助你回京的?”

“在回盛京的路上。”

端郡王聞言,露出了一抹驚詫的神色,旋即十分好奇問:“如何猜到的?”

“郡王見在下第一面時,便戴着面具,在下便猜,郡王除了不想暴露身份之外,恐怕應當與在下是舊識。”

昔年沈家鼎盛時,盛京泰半的權貴,沈懷璧都認識。而端郡王雖然稱病時常出府,但沈懷璧曾在幾次宮宴上見過他。

“當時在下在回盛京的路上,将盛京的權貴過了一遍,自顧甑得了陛下的倚重之後,将盛京的權貴悉數血洗了一遍,能安然無恙的本就沒有幾人了,更別說敢暗中助在下回京了。”

端郡王點頭,示意沈懷璧繼續說下去。

“後來,在下入宮見到陛下後,發現陛下殿中的熏香,與王爺身上的熏香十分像。臣多問了一句,陛下便說,這熏香他曾賞賜給了王爺一些。”

端郡王無奈搖搖頭:“咱們陛下,當真是純良的緊。行了,坐吧。”

“謝王爺。”沈懷璧依言落座。

最開始沈懷璧知道是端郡王助他回盛京時,他一度以為,端郡王借他之手除掉顧甑是想篡位。卻沒想到,他竟然是為了替衛帝扶穩龍椅。

端郡王留沈懷璧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有下人過來說,到端郡王喝藥的時辰了,沈懷璧便起身告辭了。

待沈懷璧走了之後,端郡王并未立刻離開,而是獨自又在卷檐亭中坐了好一會兒。

端郡王身體孱弱,平素大多數時日都是在府中靜養,可外面的事,他卻知道的一清二楚。那些年,他在府中聽的最多的便是人稱無瑕公子的沈懷璧。

是以後衛帝登基後,倚重顧甑,致使顧甑一手遮天殘害忠良後,端郡王才想着暗中将沈懷璧救回盛京,讓他去對付顧甑。

如今顧甑已被下獄了,沈懷璧又得衛帝看重。為了防止沈懷璧成為第二個‘顧甑’,端郡王已經在思考要怎麽處置沈懷璧了。

但經過剛才一番深談之後,端郡王突然又改變主意了。

端郡王的下屬見狀,便問:“主子,您是打算留下沈懷璧了?”

“留下他,也未嘗不可。”沈懷璧這人才思敏捷,沉靜內斂,且行事知進退,若能初心不變,假以時日定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臣。

但端郡王也并未急着做決定,而是打算再等等。

宋窈知道沈懷璧今日會去見端郡王,早就在府中等着了。甫一見到沈懷璧回來,她便急急上前問:“懷璧哥哥,如何了?”

“我已将此事告知陛下了,眼下陛下應當已經派人去調查了,想必過段時日,便會有結果了。”即便如今宋窈已是自由之身了,但沈懷璧還是能察覺到宋窈的不安。

沈懷璧上前,擡手将宋窈攬入懷中,輕聲安撫:“窈窈別怕,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他有機會再傷害你了。”

宋窈輕輕嗯了聲,靠在沈懷璧身上,胸膛裏那顆不安的心,這才慢慢平複下來。

之後便是漫長的等待了。

衛帝之前的封地在甘州,即便宋窈篤定,那撥殺手冒充五皇子去刺殺衛帝,是顧甑在背後指使的。但那件事發生已經接近兩年了,宋窈怕衛帝的人找不到證據。

萬一衛帝仍舊将顧甑當救命恩人相待,那顧甑未必沒有翻身的機會。

沈懷璧知道宋窈的不安,便不住安慰道:“窈窈,你別怕。即便陛下的人找不到證據,有我在,我也必不會讓顧甑再有翻身的機會。”

更何況,衛帝若想從輕處置顧甑,得先過端郡王與文武百官這一關。

在宋窈翹首以盼等着甘州的消息時,沈懷璧沉冤昭雪的親人卻先回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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