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沉沉的夜空雲翳犬牙交錯,似一副潑墨山水畫。薄霧掩映着朦胧月色,透着熹微的光。院子裏的老槐樹沙沙作響,混着清亮的蟲鳴聲。
微風翻動帶來陣陣梅花清香,躺在屋頂的展翼吸了吸鼻子,恍然覺得空曠冷清的南府仿佛多了幾分人情味。
正當他閉目養神,調理內息時,忽然一股嗆人的煙味兒飄來,險些叫他氣息紊亂。展翼迅速收攝心神,定睛一瞧,見後院廚房陣陣濃煙翻湧,若非他夜視極好,根本不會注意到濃煙下一身黑衣的長孫恪。
展翼大驚,忙打了個唿哨,召集尚在南府的衆官差速去廚房救火。
長孫恪日常不茍言笑,終年寒着一張臉,此時被濃煙熏過,更是‘臉如鍋底黑’。展翼不敢上前,只在自認為安全的範圍內小聲詢問一句:“大人,您沒事兒吧。”
長孫恪眉頭糾結着,似在思忖着什麽,并未聽見展翼說話。過了半響,又似乎發現症結所在,眉頭又漸漸舒展開。
他提着餘下的梅花瓣擡步離開,路過展翼時,面無表情的說道:“将這裏處理好。”
展翼目光小心的追随長孫恪的背影,發現他家大人步履輕快,活像一只開了屏的孔雀。再瞧他家大人提着籃子直奔西跨院去了,想來又要禍害西跨院的廚房了。
他回頭一招手,吩咐道:“調幾個人到西跨院去,準備好救火的東西,藏的遠些,莫叫大人發現了。”
展翼搓了搓手,暗戳戳尋思着自家大人這是走了桃花運了?他感受着帶着煙火味道的微涼晚風,喟嘆了一句:“春天來了啊!”
霍寶兒又點了盞燈,挪着小碎步,小心的将燈擱在書案旁的架子上。
屋中燭火通明,映的衛昭一雙眸子清亮如甘泉。他下筆如神,心無旁骛,十分專注的在宣紙上潑墨揮毫。
霍寶兒看了眼天色,低低的打了個哈欠。
“少爺,太晚了,仔細累了眼睛,明日再畫吧。”
衛昭仿若無聞,繼續專注畫上,直到最後一筆線條勾勒完成,他潇灑的扔了筆,小心翼翼的将未幹的墨跡吹幹。
“活寶兒,來瞧瞧,你家少爺我畫技如何?”
霍寶兒揉了揉眼睛,瞧見畫上那人,當即唬了一跳:“監司大人!”
衛昭笑容明媚:“你再仔細瞧。”
霍寶兒猶猶豫豫的往前挪了一小步。
衛昭笑他:“這人又不會從畫裏跑出來,你怕甚?”
霍寶兒委屈道:“監司大人整天寒着一張臉,比門神還吓人。”
衛昭品了品,笑着點了點頭:“确實,這人無需放狠話,單單只是站在那裏,就能叫人望而生畏,連北府那洪王八都遜他一籌。若将這畫挂在本公子卧房,必能安家鎮宅保平安!”
霍寶兒‘啊’了一聲,苦着臉道:“咱們侯府有侯爺在,哪個不要命的小鬼敢來。”
衛昭在他額上敲了個爆栗:“你這芝麻大的膽子,何時能像本公子一樣。”
霍寶兒天生膽小,但又覺得作為少爺的貼身小厮,他的任務艱巨又偉大,不過是看一幅畫而已,再說監司大人又不吃人。
他将目光放在畫像上,不得不說,他家少爺雖不務正業,但卻聰慧異常。旁人鑽研很久的東西,少爺只要稍一琢磨就能想通關竅。
只是少爺性子活泛,不肯耐下心來去學,老太君和侯爺又嬌寵着,從不苛責。外人只道他家少爺是不學無術的纨绔,霍寶兒卻是知道的,少爺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
“少爺畫的極好,像監司大人就在眼前一樣。”霍寶兒細細打量,半響又道:“不過,畫中的監司大人看起來沒有那麽兇。眉目疏朗,眼睛裏好像,好像有星星。像是冰山美人融化了!”
随即他又糾結起眉毛:“少爺,您好好的作甚要畫監司大人,您該不會真的想……”
衛昭小心将畫鋪展開,提筆在畫像兩側寫了幾個小字,又抽空觑了霍寶兒一眼:“怎麽,不能麽?”
霍寶兒小聲嘀咕:“……寶兒這次不太看好少爺。”
衛昭一揚眉:“本公子難得碰見心悅之人,早晚必将他拿下。”
“那秦少爺……”
“嗐!我與玉笙是君子之交,是活寶兒你自己想的龌龊。”
霍寶兒:……少爺當時好像不是這麽說的。
“得了,時候不早了,你家少爺我要睡覺了。”
霍寶兒一聽,忙要去準備洗漱物什。一推門,涼風撲面,帶着冰涼的水滴。
“少爺,下雨了,傍晚時天還晴着呢。”
“春分有雨是豐年,好事兒!”
“少爺還懂農事?”
“白日到下河村去,聽路過的村民叨咕了一句。”
衛昭将畫提起來,擡步往裏間卧房走,将畫挂在床頭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指着畫像中長孫恪的鼻子興奮說道:“冰山美人,本少爺早晚有一日要将你焐熱!”
在南府最後一處廚房被燒之前,長孫恪終于做成了一盒梅花酥。
他拈起一塊掰開嚼了嚼,在展翼驚愕的目光下,冷淡淡的說道:“沒毒,能吃。”
展翼有些結巴:“大,大大大人,你這是做來自己吃的?”
長孫恪瞥他一眼,沒說話。才越過他身邊時,忽地停下腳步,指了指竈臺上餘下的一半梅花酥:“你嘗嘗看味道如何。”
展翼更覺驚悚。且不說他家大人今夜異常‘溫柔’,就說大人燒了三個廚房才做出來的東西……真的能吃?!
不過大人自幼嘗百毒,舌頭厲害着呢,大人說了沒毒,那便替大人嘗一嘗。畢竟是大人親手做的東西,能吃到也是他的福氣了,大不了多跑幾趟茅廁便是。
這一番心理鬥争不過瞬息之間,展翼已經将梅花酥放入口中,細細品嘗。
“入口清香,鮮嫩酥軟,甜而不膩,唇齒留香,餘韻非常……”
“簡單說。”
“好吃!”
長孫恪頗有幾分自得,不過并未在下屬面前顯露,以至于展翼看向長孫恪時,以為他家大人嘴角抽筋了。
“大人,外面下雨了,卑職給您撐傘。”
長孫恪冷淡拒絕:“微雨而已。”他将兜帽罩上,提着食盒在雨中緩步前行。
直到人轉出南府大門,展翼才反應過來。“大人這麽晚提着食盒出門是要去見誰啊,難道真是大人的春天來了!”
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不知哪家的姑娘這麽倒黴,被自家大人瞧上了。
已是夜半,又逢小雨,長街上冷冷清清。長孫恪的身影在漆黑幽長的巷弄裏顯得倔強孤寂。
這條路,他走了很多年,從南府到鎮國侯府,他閉着眼也能找過去。細細想來,也有十二個年頭了。
一切如舊。
他睡覺時還是喜歡騎着被子,還是要在屋中角落燃上一盞燈。
幽暗的燭火靜靜跳動,長孫恪的眸光卻忽然暗了下來,似是想到了某些并不愉快的記憶。
他将食盒輕輕放在桌上,緩步走到衛昭床前,靜靜的看了一會兒,而後将一根紅繩系在衛昭手腕上。正要轉身離開,目光卻被床頭一副畫像吸引。
長孫恪緊繃的唇角微微彎起。
畫像上男子身着黑衣,挺拔俊逸,眉眼間少了冷硬清寒,多了幾分春風暖意。
而當目光觸及到畫像兩旁的小字時,長孫恪的嘴角瞬間又耷拉下來。
安家!
鎮宅!!
保平安!!!
睡夢中的衛昭忽地打了個寒顫,吸了吸鼻子,将被子抱的更緊了。
長孫恪舒了口氣,将适才積壓的一點餘怒散去,拿過一旁矮榻上的錦被替衛昭蓋好,目光落在衛昭隽秀的臉龐上微微頓住。
褪去少時的圓潤,如今的衛昭五官愈發的精致有棱角,眉目如畫。
長孫恪仍舊記得,十二年前那個錦衣小少年眸光瑩潤,用老氣橫秋的口吻對他說:“好哥哥,我心疼你啊!”
微雨的天氣,空氣濕潤混雜着泥土的清香。長孫恪縱身躍上屋頂,身後是黑壓壓的雲層,冰涼的雨滴落在身上,叫他渾身暢快,連同雲層看起來也沒有那麽壓抑。
他輕輕摩挲着手腕上那根沉澱歲月痕跡的紅繩,嘴角微微彎起,好像埋藏心中多年的那顆種子,迎着春風細雨,終于破土而出,無所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