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鎮國侯府東邊有處水榭,從橋上過去,往前有處空地,衛淑華常在這裏練劍。

她一身短打,頭發用一根布帶束起,一招一式幹淨利落,更添幾分英武之氣。正專注練劍時,忽聽一旁有動靜,英氣的眉毛微微蹙起,回手間劍尖直指側方,速度奇快。

“誰!”

“哎呀,衛二小姐息怒,息怒。我只是從此地路過,并非有意攪擾二小姐興致。”陸承逸笑着舉起雙手,手裏還握着一卷書。

衛淑華收了劍,揚了揚下巴:“聽說陸公子被禁了足,才這麽兩天就被放出來了啊。都說相府家教嚴,我瞧着也不怎麽樣嘛。”

陸承逸讪笑一聲:“二小姐可真會說笑。”

衛淑華看見他手中書卷,譏笑道:“才一出來就巴巴找我二哥,這回又從二哥那哄騙了什麽好東西來。堂堂相府公子,拿着別人的字畫去賣錢,也真不害臊。”

說起那事兒,陸承逸臉色一紅,忙道:“衛二公子名滿盛京城,他的字畫不知多少人求而不得。二公子看在阿昭的面子上贈我幾幅字畫,承逸視若珍寶,豈敢輕易買賣。那日之事實屬誤會……”

“跟我有什麽關系,我只是不齒陸公子這般做法罷了。我二哥生性淡泊,不在乎這些,陸公子也莫蹬鼻子上臉,以為我鎮國侯府的人好欺負。”

陸承逸忙賠笑道:“是是是,二小姐說的是,絕對沒有下次了。哦對了,這書……”

“承逸!”韓崇良自前院過來,高喊一聲。“阿昭回來了,你辦完事兒沒有,快……”

衛淑華眼睛一亮:“小良子!”

陸承逸伸出的手頓在半空,掌中那卷書攤開,書頁泛着黃,古樸悠遠。只可惜女子已轉身離去,并未看見書封上寫着的‘劍譜’二字。陸承逸苦笑一聲,不動聲色的将書卷用字帖遮上藏入袖中。

韓崇良正踢踏着步子慢悠悠晃過來,乍一見衛淑華,登時一個激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掉頭就要跑。

衛淑華一把揪住他:“可叫我逮住你了,我跟大哥新學了一套劍法,快來跟我比試比試。”

韓崇良苦着臉讨饒:“二小姐,你快饒了我把,若傷着你,衛暄大哥絕對能撕了我。”

“我不告訴大哥便是。”

“不行不行,說什麽都不行,我堂堂男子漢,豈能與女子動手,勝之不武!阿昭,你快來啊!”

衛昭背着手走過來,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表情:“阿良,你這是嫌棄我二姐呢。”

韓崇良大呼冤枉。

衛淑華見他那副不情不願的樣子,頓覺無趣,她收劍入鞘,哼了一聲:“不比就算了,我找大嫂去了。”

正逢霍寶兒端着茶顫顫巍巍走過來,衛淑華眼睛一轉,纖細的長腿一揮,霍寶兒沒留神,一個踉跄摔了一跤,順勢跌在韓崇良身上。熱茶一潑,韓崇良嗷嗚一聲,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撲,将楞在原地來不及反應的陸承逸撲倒在地。

這一連串變故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霍寶兒忙爬起身上前将二位少爺扶起來,連連賠不是:“小的不是有意的,是,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

衛昭腦子裏突然閃現一個畫面,似是抓住了什麽東西,只瞬間功夫,那感覺就散了。他有些悵然。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我二姐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她要比試,你就随便應付應付呗,何必惹她不高興……寶兒,去找兩件衣裳給兩位爺換上。”

韓崇良拍打拍打衣裳,翻了個白眼兒:“你二姐是能随便應付的麽,那就是個小辣椒,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麽。”

衛昭一手扶着韓崇良,一手攙着陸承逸,邊說邊往水榭走。

陸承逸笑他:“阿良自诩功夫不錯,怎麽連霍寶兒都躲不過去。”

“我那是故意讓着呢,你沒看二小姐走的時候都笑了麽。行了行了,不提這茬。對了阿昭,你這些天忙什麽呢,也不說去我府上看看我。憋了好幾天都快憋成鹌鹑了。”

衛昭握着小扇在手心裏拍打着,微微一笑,說道:“沒什麽,就是查查梅苑的案子。”

“查案?”陸承逸顯然有些驚訝:“這案子不是移交南府了麽?”

“嗐,自己的事兒總要自己出手才放心嘛。”

“那南府監司可是個厲害角色,神龍見首不見尾,手段毒辣,阿昭要查案子,監司大人肯同意?”韓崇良驚道。

“監司大人盛情邀請,本公子也推脫不過。”衛昭摩挲着下巴,笑道:“誰叫本公子風流英俊呢。”

韓崇良有些酸:“呦,這就把那位秦少爺忘到腦後去了?枉我還為了你那美人戲子跟北燕雜碎費唾沫星子。”

“這兩日過去,可曾有了眉目?”相比之下,陸承逸更關心案情。

衛昭扶着紅漆木欄杆,望着清澈水面,悠悠說道:“哪兒就那麽容易。對了,你們去找馮遇了沒?”

韓崇良撇了下嘴:“找了!就是可惜我們連馮府的門都沒進去,就被馮老爺客客氣氣給請出來了。”

陸承逸道:“馬上春試了,就算沒有梅苑案,馮遇這幾日也出不了門。”

衛昭沉默一會兒,忽又問道:“阿良,你那柄匕首從哪兒淘騰來的?”

“你問這幹嘛,匕首不是被沒收了麽。”韓崇良語氣還有幾分可惜。

“問問而已,說說看。”

“你也知道我最喜歡各式兵器,這匕首有個名字,叫寒月刃。據傳聞是幾百年前新羅國進獻給楚皇的寶刀,一直收藏在楚國皇宮。後來皇宮失竊,這寒月刃便不知所蹤。”

“我手底下有門客喜歡鑽研古兵器,他也是無意中得知寒月刃的下落,大費周折,花了不少銀子才弄到的。我也才拿到手一日就發生了梅苑案,哎,真是可惜。”

“你那門客是誰?我可曾見過?”

韓崇良不以為意道:“哦,最近新來府上的,你沒見過。這才給小爺送了寶刀,還正打算提拔提拔他呢。”

“這樣啊……”

“怎麽了?你突然問這個作甚?我可跟你說,寒月刃只有一把,你就甭惦記了。”

“阿昭,你在懷疑什麽?”陸承逸忽然問道。

韓崇良并不蠢笨,只是不愛想事兒罷了,如今陸承逸這麽一問,他也反應過來了,登時跳了起來:“阿昭,你不會懷疑我們吧。”

衛昭笑道:“是啊,懷疑你,懷疑馮遇,懷疑承逸,懷疑我自己,也懷疑北燕那幾個侍衛……那日出現在梅苑的人,都有嫌疑。”

“這麽說,梅苑一案果然複雜,怪不得皇上要南府接手。不過如此看來,倒也不用太過擔心阿昭了。”陸承逸說道。

“北燕使者已經出發,半月內若破不了這案子,本公子還不是一樣要被定罪。”

“有鎮國侯在,阿昭自然無事。”

“算了,那都是以後的事兒了,車到山前必有路。”

陸鼎回到府裏,随口問了句陸承逸。門房說二少爺出門去了。

“又去找衛家那纨绔了?”

“韓少爺相邀,二少爺跟韓少爺一起走的。”

老管家笑道:“幾位少爺關系好,常在一處玩鬧。這次衛少爺出了事兒,二少爺自然要去探訪探訪的。”

陸鼎神色稍霁:“罷了,且容他胡鬧兩日,待吏部任命下來,有他忙的。”

“夫人也這麽說。今兒個夫人約了別府幾位夫人品茶,二少爺也不小了,夫人正替二少爺相看呢。昨兒個老奴還聽夫人提了一嘴,說是禮部左侍郎家的小姐品貌周正,頗有才學,與二少爺倒是相配。”

“嗯,禮部左侍郎。”陸鼎尋思片刻:“倒是不錯。承逸也确實該成家了,成了家也能收了心。若再與那浪蕩纨绔子混下去,早晚混成敗類。”

老管家笑着附和了一句。

“去西院将宋先生請來。”陸鼎吩咐一句,轉身進了書房。

宋茂禮是陸鼎的門客,足智多謀,陸鼎一向倚重此人。

楚國取士采用舉薦制,寒門少有出路。雖齊武帝改革取士制度,但實施起來總有諸多艱難。寒門士子報國無門,只能投在達官權貴府上,或為門客,或為少主人授業老師。若得主家看重,也能得到舉薦的機會,入朝為官。

宋茂禮在相府有十幾年了,陸承逸便是由他教出來的。陸鼎幾次欲推舉他入朝,只是此人總說時候未到,陸鼎便不再強求。

“觀相爺神采,想來那建議被皇上采納了。”

“多虧宋先生高智。”

陸鼎之所以大力贊成李淮的改制,很大一部分緣由便是他自己出身庶族。只不過他生逢亂世,投身武帝麾下,從一個小小謀士做起,又有教授皇子之功。李淮設計皇位時,陸鼎不動聲色暗中支持,才有了如今丞相之位。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陸氏一族也漸漸紮穩腳跟,門庭鼎盛,跻身新貴之列。

宋茂禮倒似乎并不看好陸鼎的樂觀:“朝華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物速成則疾亡。相爺心裏清楚舊貴族的底蘊有多深。一旦掌握不好這個度,急于求成,引起舊貴族不滿,只怕适得其反。”

“本相明白,皇上心裏也明白。縱觀前朝局勢,貴族鼎盛則皇權式微。王朝不斷的更疊,可貴族依舊是貴族。齊國始建,民生衰微,武帝以雷霆手段集中皇權,在某種程度上與舊貴族的勢力達到平衡。至本朝,舊貴族再次發展壯大,與皇權分庭抗禮。而咱們這位皇上又一心想超越先皇,成為天下霸主,那麽分化舊貴族便是必行之舉。”

“好在皇上心裏還有個度,而舊貴族又絕不敢輕易颠覆皇權,引天下大亂。到最後的結果無非就是一方先妥協。既如此,何不大刀闊斧的試一試。若成了,皇帝名垂千古,本相也自可流芳百世。”

“相爺心中有數便好。”

陸鼎擡眸凝視宋茂禮,道:“就是不知宋先生所說的時機是什麽時候。”

宋茂禮微微一笑,不置一詞,陸鼎自讨了個沒趣。

“本相心中還有一事未解,關于衛家。”

宋茂禮眸光一閃,繼而笑道:“相爺是想問,為何皇上沒有利用這次的機會收回鎮國侯的兵權?”

“關于此事,本相隐隐有些猜測。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皇上乘梅苑案的東風,想借鎮國侯之手來對付洪坤,徹底拿下北府的掌控權,同時又能進一步窺探鎮國侯府的深淺,一箭雙雕。而之所以暫時不動衛儒,一來朔北六州之事懸而未決,二來,該是忌憚寧州褚氏。”

宋茂禮點了點頭:“褚氏世居寧州,自楚時,獨據府州,內扼中原,外攘胡狄,百年将門,聲威赫赫。哪怕武帝在位,也對寧州褚氏忌憚三分。衛家與褚氏的聯姻,更是給皇家添了幾分堵。”

“而衛儒之子衛暄又娶了黎陽秦氏之女。黎陽秦氏,歷三朝而盛,至楚景帝時而盛極,近百年來,族中豪傑俊邁,公侯卿相,前赴後繼,第一望族實至名歸。本朝仍有不少秦氏子弟入朝為官,可謂枝繁葉茂。衛暄之妻又是秦氏嫡系一脈,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象州衛氏,雖不如一流貴族那般顯赫,但自衛尚以來,家族漸漸轉盛,亦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更何況當朝皇後出身衛氏,其勢更盛。”

“皇上要動舊貴族根基,最穩妥的辦法便是扶持庶族新貴,逐漸收攏小貴族,似褚氏,衛氏,秦氏這等顯赫門閥,當敬而遠之,徐徐圖之。可皇上卻似乎頗為急切的打壓衛氏……”

宋茂禮将雙手攏入袖中,轉頭看向門外盛開的桃花,淡淡說道:“衛氏雖在軍中威望甚深,可若說只為了衛氏的兵權,未免因小失大。況且中宮多年無子,相爺難道以為只是巧合麽?”

陸鼎眉頭緊鎖:“正是如此,所以本相才不明白皇上的用意。當初他娶衛淑寧便是想拉攏鎮國侯,如今卻又這般暧昧态度,實在叫本相捉摸不透。”

宋茂禮微微眯起眸子:“在下,也看不明白。”

微風拂過,桃花瓣随風飄落,帶來陣陣馨香。

“不管怎樣,水已經渾了,相爺也該撈上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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