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衛昭屏息凝神,大氣兒都不敢喘,唯恐長孫恪一怒之下将姜氏踹飛出去。
他小心上前,想要将姜氏拉扯回來,可這婦人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沒拽動。
出乎意料,長孫恪沒有動怒,而是冷淡淡說道:“我不是你兒子。”
姜氏擡頭望着長孫恪,淚水噴湧而出:“不,你是,你是的!”
圍觀的村民們知道這是南府的大人,恐姜氏瘋癫将人惹怒了再遭打罵,忙說道:“大人莫怪,姜嫂子發病了,咱們這就去找大夫。”
無論衆人如何勸說,姜氏都死拽着長孫恪不松手,連衛昭都無可奈何。
大夫匆匆趕來,見狀大驚,忙取出銀針要給姜氏施針。就在大夫走近時,長孫恪忽然擡手在姜氏後背點了一下,姜氏随即暈了過去。
“一個時辰後她自會醒來。”
衛昭忙招呼兩個小婦人将姜氏攙回屋去,又留了一錠銀子,道:“勞煩兩位嫂子幫忙照看,我們改日再來。”
交代完這裏,又匆匆回到院子裏去瞧長孫恪。這人一向面無表情,此時也看不出有沒有生氣。他道:“姜嬸子身體不适,咱們也回吧。”
長孫恪點點頭,沒說什麽。
一路無話,直到侯府門口,衛昭才說:“姜嬸子剛失去兒子,情緒激動,一時有些錯亂,長孫大人可千萬莫怪她。”
長孫恪奇怪的看他一眼:“我為何要怪她?”
想到那幅安家鎮宅圖,他當即黑了臉:“我很吓人麽?你怕我?”
衛昭忙擺手搖頭:“我怕你作甚。”
“這樣最好。”長孫恪跳下車,頭也不回的走了。
衛昭忙喊道:“我叫車夫送你回去!”
“不必。”
衛昭噘了下嘴:“這人怎麽這樣……”
皇宮宣明殿,元帝李淮正在欣賞一幅江山圖。此圖作于楚國景帝朝鼎盛時期,一直珍藏在皇宮之中。當年楚未帝南逃時,倒沒忘帶着這幅圖。後來衛儒伐楚,楚國滅,宮室被搶掠一空,江山圖不知所蹤,一同失蹤的還有傳承千年的傳國玉玺。這幅江山圖也是前不久由南府尋回,為此元帝大為欣喜。
“煙波浩渺,白練騰空。千山萬壑,峰巒雄偉,好一幅波瀾壯闊的江山圖。楚國盛極一時,萬邦來朝,此情此景也是朕心中所願啊。”
陸鼎垂手站在一旁,也不禁為江山圖所呈現的盛世山河所震撼。
“楚景帝任賢納谏,力排衆議變法圖強,使百姓殷盛,國家富強,其時文武并用,威德相濟,兼兵馬強盛,胡夷蠻狄攝于天威而不敢相犯,實乃空前繁華之盛世。”
李淮贊同的點了點頭,複又唏噓一聲:“只可惜自景帝之後多出庸碌之輩,雖可守成,卻無進取。至楚恒帝時雖有中興,卻又懾于形勢,受制于王侯貴族,太平不複興也。”
“臣以為,楚恒帝不逢其時。恒帝中興前,經獻帝,哀帝兩朝,君王色令智昏,任用奸佞讒邪之輩,舍法度,縱私欲,行奢侈而廢仁義。縱有恒帝勵精圖治,然沉疴痼疾深入骨髓,非一時可以疏通。而恒帝暴病身亡,新主孱弱,使天下權柄落于貴族之手。楚國日薄西山,再難回天。”
李淮道:“楚末戰亂,禮樂崩壞,齊國雖安天下,然楚之痼疾猶在。內有貴族争權,外有三國觊觎……”說道此處,李淮嘆息一聲:“朕欲效仿景帝之政,可方今境況,竟與恒帝時如出一轍。”
“皇上此言過矣。”
“相爺有何高見?”
“先帝設通察府以制衡舊貴族之勢,後又逐步改革取士之度。設大考以篩減舊貴族子弟,扶植庶族為朝中新貴,改變舊貴族壟斷官職之弊病,鞏固皇權,使舊貴族與皇權之勢達到平衡。皇上比之楚恒帝,可謂占盡先機。然舊貴族勢力根深蒂固,盤根錯節,非一時能撼動根基。三年前皇上再次改革取士制度,雖當時看來成效甚微,然星火亦可成燎原之勢,若再刮上一陣東風,則更加勢不可擋。”
“我朝以武立國,外有褚氏一族據寧州以阻西胡,韓慶駐朔州而防北燕,費允鎮東州以據東越,戚玄守碎雪而卻南梁。內有鎮國侯府衛家之兵,馮家之財,自然不懼三國之兵禍。臣以為,欲攘外則必先安內,權柄掌于皇上,使各項法令制度得以順利實施,國家才能安定,四海方能一同。”
李淮面露笑意,點頭稱贊:“相爺不愧是我大齊肱骨。”
他叫內監收起畫作,踱步走到殿門外。碧水洗過的蒼穹下,紅牆黃瓦,金碧輝煌。檐上雕刻飛龍,金鱗金甲,氣勢雄渾,似欲騰空飛去。
李淮擡手指着巍峨宮城,說道:“朕雖貴為天子,在某些人眼中也不過是一只在金絲鳥籠裏蹦跶的雀兒罷了。飛得再高,總也有個盡頭,無論如何都飛不出這鳥籠去。”
陸鼎道:“皇上若飛出去了,那些人就該急了。”
“可朕偏要飛出去,不僅要飛出去,還要在他們頭頂上撲騰撲騰翅膀。”
“臣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李淮欣慰道:“相爺忠心,朕心中有數。春試之事還望相爺多多費心了。”
“臣遵旨。不過關于此次春試,臣倒有一建議。”
“哦?說來聽聽。”
“臣以為于大考之後再增設廷試,使錄取士子入通正殿,由皇上出題,士子當庭作答。皇上可依士子當庭表現,觀其言行舉止,知其性情幾何,以便因才授官。這樣一來,士子皆為天子門客,極大的避免了舊貴族壟斷人才。”
李淮聞言,暢快大笑:“相爺真是‘老奸巨猾’,看來這就是相爺所說的東風了。好,此事朕準了。”
“皇上聖明。”
宣明殿隔間靠北面的書櫃後傳來幾聲有節奏的悶響。李淮扭動機關,幾聲清脆的機括聲響過後,書櫃緩緩向兩側分開,露出一個暗室。黑暗的光線裏,一個黑衣人垂手而立。
梅苑案發當夜洪坤求見,李淮卻并未召見,而是密旨一封叫洪坤以大局為重。洪坤是先帝朝舊臣,執掌北府,位高權重。李淮登基以來,更加倚重洪坤,事無大小,皆垂詢洪坤之意見。
“如何?”
黑衣人答道:“洪坤收到密旨後欲對衛三公子刑訊逼供,未及施刑便被長孫大人截下。這幾日洪坤頻繁調動手下,看來已有所防範。”
“衛儒那邊可有動靜?”
“衛侯爺尚不見動作。”
李淮眸光微沉:“長孫恪去的快了些,若使衛昭受刑,亦或者一不小心死了,想必鎮國侯會更加震怒。”
“不過最近長孫大人私下帶着衛三公子查梅苑案。”
李淮眉頭舒展:“長孫恪知朕之心矣。查案查案,誰知道最後會查出些什麽叫人意外的東西來。”
洪坤與衛儒素有仇怨,雖執掌北府權勢滔天,然衛家勢力更盛,相争多年少有争得過的時候。衛儒極護崽子,關乎衛家子女之事,衛儒可謂睚眦必報。這件事上衛昭雖然沒有受傷,但依衛儒脾性,也必讓洪坤吃些苦頭。
當然,只讓洪坤吃點苦頭可不是李淮想要的結果。
“洪坤在北府監司的位子上坐久了,已經忘了他不過是李家一條狗。朕縱容他多年,也是時候叫他清醒清醒了。繼續盯着他們。”
“是。”
“傳國玉玺可有線索?”
“暫時沒有。不過最近得到一則消息,義陽公主或許還活着。”
義陽公主,楚未帝之女,母族為南郡荀氏。楚恒帝分封異姓王時,将風光最好的梁州一帶封給了妹婿司馬青,為梁王。此後近百年時間,司馬氏穩坐梁州,至今已傳五代。
齊國伐後楚時,梁王司馬琮派兵援救,不敵齊國鐵蹄,後楚皇室被屠戮殆盡,南郡失守,只搶奪了鳳溪以東的碎雪關。此後,齊國與南梁以碎雪關為界,多年來互不侵犯。而當時南郡的後楚貴族們大半逃往南梁,傳國玉玺極有可能就在其中。
傳國玉玺,國之重器。得傳國玉玺者,則皇權受命于天,乃天地正統。四國君主不知派出多少人去尋找傳國玉玺的下落,皆無功而返。
義陽公主身為楚國公主,必定知道傳國玉玺的下落。
“多派些人去,務必找到傳國玉玺的下落,不惜任何代價!”
“是!”
李淮是齊武帝第七子,母族不顯,但其樣貌端正,濃眉闊目,是諸皇子中最像武帝的一個。加之李淮文采斐然,善騎射,在諸皇子中也算出類拔萃,倒也頗受武帝疼愛。
武帝晚年,太子薨,諸皇子争儲,使得武帝好不容易維系起來的皇權與舊貴族之間的平衡被打破。那時的齊國朝堂,血流成河。而李淮,一個沒有任何根基的皇子毫無意外的被排斥在權利之外。
在各家都争得頭破血流時,李淮卻早已在暗中布好棋局。設計娶鎮國侯嫡女衛淑寧是他最關鍵的一步。也從這時起,一個從未被朝臣重視過的皇子嶄露頭角。
然武帝心中卻已有太子人選,只可惜晚了一步,李淮逼宮,武帝暴亡,諸皇子下場凄慘。
李淮至今還記得武帝臨死前,用渾濁的眼瞪着他,指着他的鼻子怒罵:“狼子野心,禽獸不如!”
所以他最恨名不正言不順,他比任何人都迫切的想要得到傳國玉玺,他要讓世人知道,他的皇權授命于天。他要掃平三國,成就不世霸業。
李淮深吸了口氣,平複了心情:“再去辦一件事……”
書櫃被關上,隔絕了黑暗,此刻他又是那個宏圖遠志的帝王,一個想要創立盛世江山的帝王。而這一切的前提便是掃清眼前的障礙,使得自己的改革可以暢通無阻的進行下去。
通察北府常年浸淫朝政,與朝臣往來密切,洪坤享受了滔天權勢,心大了就再難收回來了。若通察府不能為皇帝所用,那麽它的存在便失去了意義。
武帝建立通察府是順勢而為,在武帝朝,通察府的效用的确發揮到了最大。無論是北府洪坤還是南府長孫熠,都是武帝最為信任之人。武帝給了他們絕對的權力,他們也絕對的效忠武帝。通察府的存在也切切實實的打壓了那些舊貴族的氣焰。
李淮眯起眼睛,冷幽幽說道:“通察府是父皇手裏的好刀,被父皇用慣了,如今換了使刀的人,無論人還是刀,總要花些時日慢慢磨合才能達到最巅峰的狀态。洪坤就像是刀上的鏽跡,只有擦掉鏽跡,刀才能煥然一新。至于長孫恪,一個比洪坤更老辣狠絕的年輕人……”
“……高公公,父皇在嘛?”
少女悅耳靈動的聲音猝不及防的打斷李淮的思緒,他眼眸中的戾色瞬間褪去,被一抹溫柔覆蓋。不等高海答話,李淮已走了出來,揚聲喊道:“長樂!”
長樂公主年九歲,生性活潑,眉眼更像其母,雖年紀尚幼,卻已有幾分絕豔之色。
李淮當初設計娶衛淑寧,鞏固權勢是其一,心中對衛淑寧亦十分愛慕。二人婚後相敬如賓,長樂出生後,李淮更是喜不自禁。他為她取名長樂,便是希望女兒一世長樂無憂。
當初奪位,鎮國侯冷眼旁觀,不支持卻也不阻攔。固然是因為他娶了衛淑寧。但也叫自己敏感的察覺到鎮國侯與父皇之間,似乎還有一層隔閡。
直到登基後,他無意中知道了一件陳年舊事,一件關于鎮國侯府和李家的舊事。也是因為這件事,他開始防備鎮國侯府,與淑寧之間的關系也日漸冷淡。
但對于長樂,他卻依舊疼愛,似乎這樣便可以彌補心中對淑寧的愧疚。
“父皇整天忙着,都有好幾日沒陪長樂了。”長樂公主依偎在李淮懷裏,嘟着嘴撒起嬌來。
李淮捏了捏長樂的小鼻子,笑道:“是父皇疏忽了,今日父皇什麽都不做,就陪着長樂好不好。”
長樂歡喜的點頭。
這時有內監過來禀報說馮貴妃肚子不舒服。
長樂一聽,小臉登時就垮了。
李淮臉色一寒,朝外喝道:“太醫院是擺設不成!”
門外內監見皇上氣了,忙溜溜退了出去。
高海見狀,使了個眼色給身旁小內監,叫他到前殿候着。
“機靈着點兒,各宮的事兒能推就推了。”
高海打發了人,自個侯在宣明殿外,聽長樂公主澄淨的笑聲,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