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洪監司這兩日似乎心情不妙,怎麽,鎮國侯爺那邊還沒有消息?”吳則撚了撚八字胡,随手撈起酒杯灌了一口酒,笑道:“雲樓的酒好是好,到底寡淡了些,不如吳記酒莊的烈酒夠勁兒。”

洪坤臨窗負手而立,無意識的摩挲着手裏的玉扳指。

吳則道:“十天過去了,鎮國侯爺倒是坐得住,洪監司你也是沉得住氣。他不找你,你不找他,就這樣拉鋸着,只怕最後得利的就真是坐在龍椅上那位咯。”

“你是在勸本官要主動去找衛儒了?”洪坤轉過身,撩起袍子坐在吳則對面,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吳則替他倒了杯酒,道:“這事兒呢,誰先上門開口,誰就落了下乘。不過話又說回來,畢竟這次那位的目标是大人您,既然已經決定與鎮國侯府合作,先頭又做了諸多準備,何必臨門一腳,反倒自家矜貴起來了。”

“不,這不是矜貴。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有多難受只有自己清楚。更大的籌碼握在對方手裏,就算這一次合作成功,我也必損失慘重。你與我合作這麽多年,在利益一事上,何時見我矜貴過?”

“上一次被長孫恪橫插一刀,失了先機。這一次,要将籌碼握在自己手裏,才能占據更有利的地位。”

“洪監司的意思是……”

洪坤将食指搭在唇上,向窗外偏了下頭,道:“你聽。”

吳則放下酒杯,扒着窗戶朝外面街上看,只見一隊軍士圍了清水街,正在挨個盤查。

“……有沒有見到一個身形清瘦,二十歲上下,穿粗布白衣,容貌俊美的書生?”

“诶呦,軍爺這麽問我倒想起來了,早些時候是有這麽個人,沒錢買糍糕,還妄想抵賴呢。”

“對對對,還是個讀書人呢,也不嫌臊得慌。”

……

吳則轉頭對洪坤說:“這些瞧着是衛暄手下飛虎營的私軍,居然調兵入城,他們在找誰?”

“衛三公子。”

“衛昭?”

“嗯。”

“衛昭,失蹤了?”

“嗯。”

吳則驚道:“好端端的怎會失蹤?那鎮國侯爺可最會護崽子了,若衛昭有什麽閃失,只怕此事又有許多波折。”

洪坤倒是十分淡定,他擡手示意吳則坐下。

吳則見他如此态度,稍一尋思,低聲道:“難道這就是洪監司說的,籌碼?”

洪坤嘴角上揚:“你總算是不笨。”

吳則往前湊了湊身子:“衛昭在洪監司手裏?”

“不在,不過我知道他在哪兒。”

“他在哪兒?洪監司,這事兒可不是鬧着玩兒的,衛昭身上幹系重大……”

洪坤沉下眸子,用獨有的渾濁低沉的聲音說道:“你懷疑我?”

吳則忙拱手謝罪:“不敢。只是替洪監司着想,城西畢竟是赤火堂的地盤,總能周全些。”

“不勞你費心,這事兒出的突然,本官也是剛剛知道,才打算借刀殺人。此事赤火堂的人不便露面。我已做好安排,若辦的好可是一箭雙雕。”

吳則循着洪坤的視線看過去,正是回春堂。

“你想動回春堂?”

洪坤夾了魚腹處一塊肉,放在口中細細品嘗。雲樓的魚湯鮮味美,肉質鮮嫩,洪坤頗為享受的眯起眼,他說:“一條肥美的魚,總要咬上一口嘗嘗鮮的。”

“……管事,不好了不好了,外頭好多軍爺挨家挨戶搜查呢。”

回春堂孟管事猛的從搖椅上跳起來:“可知他們在查什麽?”

小夥計心急火燎道:“他們在找一個穿白衣的俊俏書生,就,就是後院柴房那位!”

“方副司那邊你傳話兒了?人什麽時候來?”

小夥計道:“方副司這會兒正巡街呢,說是晚些時候過來。管事,那軍爺就在回春堂附近,很快就到咱們這了。”

孟管事急的搓手頓腳。

小夥計四下裏看了眼,低聲道:“不如……”他在勃頸處比了比,面目猙獰。

孟管事啐他一口:“你傻啊,那陳大已經夠難纏了,若再把這書生給弄死了,陳大必要将事情再鬧大,到時必會引來官府追查,不要命了你。”

孟管事原也沒想将寧致遠怎麽樣,只是不知這書生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是以将他抓來關幾日。待順天府那邊安排妥當,文宇的事兒解決了,打發了陳大,再悄悄将人放了便是。那窮書生就算猜到了是回春堂的人綁了他,沒有證據也不敢如何。再沒有陳大一夥人幫腔,他也不敢惹事

誰承想好死不死的招來了軍爺!

孟管事按了按眉心,對小夥計道:“将人關到密室裏……”

“密室?那密室裏頭可都是……要是被他發現……”

孟管事狠狠捶了他腦袋一下:“你是不是傻,不會将人弄暈了再關進去,等那些軍爺搜查完了,再将人弄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其他的事兒等方副司來了再從長計議不遲。快去快去!”

“诶诶诶,小的這就去。”

“回來!”孟管事又問了一句:“帶隊的軍爺是誰可打聽了?”

小夥計縮脖戰戰兢兢道:“是,是鎮國侯世子。”

孟管事雙腿一軟,毫無形象的癱坐在搖椅上……

方副司今夜當值,本打算打發了人好到回春堂去,誰知碰上了飛虎營的人,被鎮國侯世子勒令嚴密巡查清水街,尋一個白衣書生。

方副司心頭大亂,表面應承着,轉過頭便打發了随行官差去尋人,自個則悄悄來到雲樓後街,四下環顧,見無人跟來,方才小心翼翼敲響一戶民宅的院門。

‘叩叩叩’幾聲之後,院門打開,方副司回頭瞄了幾眼,而後飛快的鑽入院中。

小院不大,只有正屋點着一盞油燈,将屋中人的身影投映在窗紙上。門口廊柱旁倚着一個刀客,正雙臂環刀,閉目養神。

“你既找來這裏,是外面出什麽事兒了?”屋中男子說話的聲音很年輕,語調之中又自然而然帶了幾分不容抗拒的壓迫。

方副司低下頭恭聲答道:“飛虎營的人在找寧致遠。”

“寧致遠?”

方副司解釋道:“他與文宇關系不淺,這幾日回春堂管事在處理陳大的事,昨日不知從何處打聽來的消息,說是寧致遠似乎知道些關于文宇失蹤的事兒,那管事擔心事情敗露,便将寧致遠抓了起來,等風頭過了再将人放了。小人本打算今夜去商議此事,只是不知為何飛虎營的人突然出現。”

“飛虎營是鎮國侯世子衛暄手下親兵,小人擔心咱們的事兒是不是也暴露了,前兩日南府監司還親臨回春堂打聽董昱的事……寧致遠與董昱常在護國寺一帶替人抄書,且那寧致遠心思細膩,小人只怕他在這事上也看出什麽端倪來,不然的話鎮國侯世子何必大張旗鼓去找他。”

屋中人沉默半響。

方副司又緊着說道:“小人謹而慎之,各處都打點過了,當是,當是不會出什麽岔子的。今夜衛世子來者不善,那寧致遠是不是要……解決掉。”

“不必,多事之秋莫節外生枝,回春堂管事通曉藥理,把一個人弄的半死不活想來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小人明白了,小人這就去辦。”

方副司走後,院中氣氛陡然變得冷肅起來。屋中人聲音冷厲:“旋風那邊還沒有消息?”

門口刀客垂眸答道:“無。”

“長孫恪……是個可怕的對手。若不除之,必會阻礙本殿下大業。無論如何今夜必須有個結果。浮屠,你去。”

刀客如同魑魅,瞬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有庭前葉片悄無聲息的落下。

黑暗肆無忌憚的蔓延着,纏繞着,蠶食着,像混沌未開的世界,沒有一絲光亮。小少年胡亂的抓着,手掌穿透濃霧,留在掌心的只有徹骨冰寒。

腥風撲面,小少年雙目圓睜,一頭渾身黑油油長着絨毛的醜東西倒挂在他眼前,那東西撐着透明的翅膀,呲着恐怖的獠牙,歪着圓圓的腦袋,似乎在思考該從何處下口。

小少年滿眼盡是驚懼,他想奮力嘶吼,喉嚨卻似堵住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音。不知躺了多久,渾身酥酥麻麻,提不起半分力氣。就這樣與這醜東西對峙着,直到外面隐約傳來刀兵之聲。

醜東西似有所察覺,歪了一下頭,張開血色大口,一滴粘液滴落在小少年鼻尖,發出惡臭的味道。

而後,只聽尖銳的一聲唿哨,洞中突然響起撲簌簌的聲音,一大團黑雲噴湧而出,刮起濃重的腥臭味道。

慘淡的月光終于照進洞中,他用瘦弱的手臂撐着身子費力的向那微弱的光爬過去,荒寂的草木在冷風中搖曳着,生出無數鬼魅般的暗影,像要将這片天地撕碎。

空寂的曠野,呼哨聲又一次響起,那團黑雲撲簌着翅膀,奮力向一個持劍少年襲去。

持劍少年眸光冷厲而沉靜,只見他提劍沖入黑雲之中,劍光如同暗黑雲翳下的閃電,快到來不及捕捉。直到那少年的劍挑起一道漂亮的血色弧度,呼哨聲戛然而止,曠野重歸安靜。

陰沉昏暗之中,血色迷住雙眼。小少年擡起頭,目光猝不及防的撞進持劍少年深邃的眸子裏。

“抱歉,我來晚了。”

那是昏睡前持劍少年對他說的話,聲音低沉卻悅耳,不像少年般意氣風發,是沉穩有餘又充滿壓抑,如同曉風殘月……

清涼甘甜的水流入四肢百骸,小少年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長長如羽翼般的睫毛抖了抖,他睜開眼,蒼穹碧藍如洗。

“你醒了?”

小少年偏過頭,見那持劍少年抱着劍靠在粗壯樹幹上,蜷着一條腿,正斜眼望着他。

少年長眉入鬓,眉下丹鳳眼,極有神韻。眼尾略微上挑,神光內斂,卻又帶着幾分天然的冷清和疏離。

瑟瑟秋風吹過,火紅的葉片輕飄飄的落在少年肩頭流連片刻,又十分不情願的順着少年堅實的臂膀滑落。

“好哥哥,是你救了我!”

小少年掙紮着坐起身,清亮的眸子迸發出異樣的神采,灼灼如桃花:“我叫衛昭,昭如日月的昭,年八歲,性寬厚,有德才。家住內城東,行三,頗有田産,尚未婚配。”

他盯着少年英俊臉龐,眼睛含笑,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戲文中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我說了我的家世。好哥哥,說說你吧。”

持劍少年眼角微不可查的抽了一下,幾次欲言又止,似不知該如何應答。半響,他冷淡淡開口道:“恪……十五歲……”

他避開小衛昭炙熱目光,下意識的往旁邊挪了一點,補充一句:“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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