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衛昭毫無察覺,往少年身邊又湊了湊,扯着少年衣袖追着問:“恪,那你姓什麽呀?”
少年恪眉眼愈發清冷,沉默半響方才說道:“長孫。”
“哦……那你家中都有什麽人在?”小衛昭不等長孫恪回答,便自顧掰着手指頭算計着:“昏禮下達,納采用雁。賓執雁,請問名……哦,我們已經見過了。後面還需……”小衛昭搔了搔頭,使勁兒想了想:“啊!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長孫恪聽他越說越離譜,白如玉曜的面容泛起一絲潮紅怒容:“我孤身一人,并無親眷。”
話一出口,又覺哪裏不對,果然……
小衛昭澄澈眸光浮上一層‘憐惜’,原本扯着長孫恪衣袖的手往下滑了滑,溫暖柔軟的小手搭在他有些粗粝的大手上,像只抱窩護崽的老母雞,他殷殷說道:“好哥哥,我心疼你啊。”
長孫恪微微一愣,目光落在虛空一點,清冷漸漸被孤寂覆蓋,連聲音都變得空寂悠遠。他也不知為何,竟在這八歲小兒面前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如何心疼?”
小衛昭登時眉飛色舞起來,抓着長孫恪的手倒豆子一般說道:“我常聽戲文裏講,新媳婦總要遭婆母磋磨,妯娌算計,姑姐欺壓。你上無雙親,又無兄弟姊妹,真正是無依無靠,若遭了欺負都沒處說理去。”
“不過你放心,我家中并無蠻橫無理之輩。我母親是溫柔敦厚之人,只可惜母親早亡,我未曾見過。如今家中是祖母主事,祖母睿智慈愛,定十分喜歡你。長姐知書達禮,二姐開朗大方,也不會為難于你。父親勇武忠厚,大哥正直仗義,二哥溫文爾雅。不過這後宅之事,他們大老爺們無從插手,你自不必多慮。”
長孫恪忽然後悔自己脫口而出的那話,臉色更是一言難盡。只是小衛昭沉浸在自己美好幻想之中,并未注意到長孫恪滿臉陰霾。
他仍喜笑顏開,顧盼神飛,好似自己當真要娶媳婦一樣。
“……至于本公子我,聰慧機敏自不必說。”他摩挲着下巴,道:“你滿盛京城打聽去,本公子姿容天成,可有不少人要給我做媳婦呢。不過你放心,本公子斷不是那薄情寡義之人。你無親人在世,那本公子就是你全部的依靠了。我會好好心疼你,叫你吃得好穿得暖,絕不叫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也不叫你像戲文裏那些深閨怨婦一般愁苦幽怨,如何?”
長孫恪氣結,見衛昭仍殷殷看着他,那神情像是只要自己點頭,這終身大事就這般定下了!
他自幼生活在黑暗之中,自認為沒有什麽事是一劍解決不了的,如今遇着這小兒,方知言語之鋒利更勝刀劍。他好幾次欲開口,卻完全不知該說什麽。
長孫恪怒極反笑:“你真的八歲?”
小衛昭點頭:“這種事何必扯謊。”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問他:“你是嫌我小了?”
長孫恪無言以對。
小衛昭忙道:“我雖年幼,卻也并非不通世情。戲文裏人生百态,我可都領悟通透了……哦,你是不是擔心我太小,養不起你?”
長孫恪如鲠在喉。
小衛昭見他不言語,想定是自己猜對了,忙嗔他一眼:“哎呦,想岔了想岔了,我祖上豪富,且本公子也不是那揮霍無度之輩……”
長孫恪忍無可忍:“你都看了些什麽鬼東西!”
小衛昭認真的想了想,數着手指頭答道:“《閨中怨》,《豪門婦》,《孔雀東南飛》……”
長孫恪:……
他擡手摸了摸小衛昭的頭,嚴肅的說道:“你應該去看大夫。”
小衛昭臉色一變:“我,我怎麽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啊,一定是,是洞裏那黑黢黢的醜東西,它們咬我了是不是!”
他滿臉急色,抓着長孫恪的手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好哥哥,你要救我。我才答應要照顧你,絕不能讓你年紀輕輕就守了望門寡……”
長孫恪臉色一點點龜裂,他傾身過去直視小衛昭,一字一頓,字正腔圓說道:“我!是!男!人!”
小衛昭吸了吸鼻子,茫然看他:“我知道啊。”
“你見過男人和男人成親的?”
小衛昭又茫然搖頭。
長孫恪才要松一口氣,便聽那小兒說道:“沒見過也不代表不能啊。”
“對牛彈琴。”長孫恪拂開小衛昭的手,冷聲說道:“你既然醒了,我們接着趕路吧。”
長孫恪起身先朝四處看了看。那些匪徒仍在這山中搜查,留在這裏本就十分危險。若非這小兒被飛鼠咬傷中了鼠毒,此時他們當是已經下山了。
鼠毒雖不難解,但若不及時處理,輕則癱瘓,重則喪命。他給小衛昭服了解毒丸,又用草藥敷了傷口,但也只能緩解一時。
小衛昭跟着站起來,忽覺屁股一痛,再聯想長孫恪叫他看大夫,小臉刷的一白,叫喚道:“好哥哥,我屁股又痛又癢,是不是我要不行了,你快給我看看。”
他淚眼婆娑,我見猶憐。小手又不安分的要去搔癢。
長孫恪用劍柄格擋開他的手:“別撓,藥性過了而已。”
小衛昭還是忍不住,捂着屁股哼哼唧唧道:“你給我治的?”
“嗯。”
小衛昭俊臉一紅,羞澀垂眸:“你看我屁股了。”
長孫恪:……
長孫恪人高腿長,又自幼習武,體力充沛。小衛昭嬌生慣養,遭了驚吓又中了鼠毒,身上也沒多少力氣了。
他亦步亦趨的跟着長孫恪,好幾次張口想要叫他背着他走,但話到嘴邊又覺如此做法會失了男子氣概,恐日後夫綱不振。便緊咬牙關,一言不發的倔強跟着。
期間長孫恪低頭瞥他好幾眼,若是沒有小衛昭先前那番震碎三觀的高談闊論,長孫恪興許會誇上他幾句。不過想想這小兒似乎腦袋有問題,這會兒心裏指不定憋着什麽奇葩想法,索性也不睬他。
此地是盛京城外小西山,山中風景瑰麗,峰巒特秀,每逢佳節常有游人過來賞玩。他們此時處在高峰處,此地地勢險峻偏僻,罕有人跡。
綁架案本非南府職責所在。鎮國侯府三公子衛昭當街被擄走,此案已上報北府。且鎮國侯親自入宮面聖,向聖上請旨調兵尋人,已獲允準。
至于長孫恪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只因匪首與南府一樁案子頗有牽扯。他在追蹤途中恰遇衛三公子綁架案。
本來在城中他便可将人救下,只那時匪首尚未露面,他們的人不好貿然打草驚蛇,故而一路追蹤直至小西山。他親眼見匪徒将那小兒扔進飛鼠洞。直到匪首出現,他才命埋伏在四處的南府官差動手,自己則往飛鼠洞去救下衛三公子。
“……好哥哥,你累不累?”小衛昭臉色發白,額頭暴汗,笑着問他:“要不要歇一歇?”
長孫恪低頭睨他:“你若走不動便直說。”
“我……”
不等他開口,長孫恪已将人就着衣領拎起來背着。
小衛昭扭捏了兩下,不好意思的說道:“如今我人小叫你背着,等我長大,就換我背你。大丈夫一口吐沫一個釘,決不食言。”
長孫恪:……他為何要多管閑事救這個話痨鬼。
小衛昭趴在長孫恪寬厚的背上,喜滋滋的。從此處正能望見半山腰的幾處別苑,小衛昭指着那邊對長孫恪說:“你我二人情定于此,日後我必在此處挑個極好的位置建一座別苑給你。”
長孫恪:……現在将人扔回飛鼠洞還來得及麽?
一路上,小衛昭唠唠叨叨說個不停,長孫恪先是不耐煩,到後來竟覺這小兒說話十分有趣兒。若叫他到百荟街去說書,定能奪個行首回來。
“……噓!”長孫恪突然停下腳步,示意小衛昭噤聲。他左手托着小衛昭,右手已拔出劍來呈防守姿态。
“抓緊我。”
小衛昭聞言忙勒住長孫恪的脖子,險些叫他背過氣兒去。
“松開些!”
小衛昭忙道:“我,我太緊張了。”他籲了口氣,嘀咕道:“差點兒讓自己成了鳏夫。”
長孫恪:……
四面八方湧來十餘個悍匪,正是先前擄劫小衛昭的那群人。此時再見這夥人,小衛昭忽然想起在街上他們擄走了他,将他塞進大箱子裏,後來又把他扔進黑不隆冬的洞裏,讓那些醜東西咬他。免不得又驚又懼,小身子止不住的發抖。
而長孫恪此時已經手起劍落,斬落一人。小衛昭‘嗷嗚’一聲,吓的将腦袋埋在長孫恪脖頸處,再不敢擡起頭來。
長孫恪雖年紀輕輕,劍法卻已出神入化。他的劍招并不複雜,但勝在一個快字。此時背着小衛昭,還要處處防範不叫他受傷,動作稍有凝滞,難免叫這群人有機可乘。到底身經百戰,長孫恪劍招淩厲卻沉穩,很快便扭轉局勢。
最後一劍,他當胸刺入匪徒胸膛,拔出劍時,鮮血迸濺,流了一地。小衛昭偷偷擡眼,只看見滿眼血紅色。
長孫恪‘啧’了一聲,歪了下頭:“殺的不漂亮。”
滿地狼藉。
小衛昭小心翼翼的将腦袋擡起來,桃花眼中還含着霧氣,他顫着聲問道:“怎麽才算漂亮。”
長孫恪收劍入鞘,很有興致的回了一句:“殺人不見血。”
小衛昭身子一抖。
長孫恪長眉一挑,繼續說道:“殺人多了,慢慢就練出來了。”
小衛昭又是一抽。
長孫恪低下頭,嘴角蔓延出一絲得逞的笑意……
小衛昭唏噓一聲:“你竟如此厲害,我斷不是你對手。日後入了府你當家作主便是。只一點,外人面前可得給本公子留些臉面,免叫旁人說道本公子夫綱不振。若被我爹和大哥知道,必要找你麻煩了。”
長孫恪登時沉下臉,不再言語,悶不吭聲的背着小衛昭快步行走。
小衛昭仍自顧說話,只是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碎。長孫恪察覺到他身上已有些發熱,當即施展輕功,似鬼魅般無聲穿梭在山野之間,直到看見山下一隊着黑色軍服的軍隊。
“你家人來接你了。”長孫恪将小衛昭放下,指了指前面不遠一個茶店,有個年輕小将正在那裏不住的往遠處探看。
小衛昭眸子一亮:“那是我大哥衛暄。好哥哥,我帶你去見我大哥吧。”
“不必。”
小衛昭想這是美人媳婦怕見公婆呢,轉頭一想自己也是失禮,此事還未禀告祖母和父親便冒冒然将人帶過去,實在不合禮數。
他想了想,将手腕上一道紅繩解下遞給長孫恪:“吶,這紅繩是祖母給我系上的。她說帶這個可以添福氣,保佑我萬事順遂。好哥哥身邊沒有親人,又整日打打殺殺,這紅繩你便收着,可以驅邪避禍。”
他說完略有些羞澀的揪了揪手指頭:“當然,也算本公子送你的信物。待我回家禀了祖母,定來找你。”
長孫恪臉如鍋底黑,要不是這小兒發着燒,他必定一腳将人踹下山去。他瞪他一眼,打了個唿哨。山下守着的衛暄聽見哨聲,當即帶人往山腳來。長孫恪足尖一點,消失在小衛昭眼前。
衛暄找到弟弟時,弟弟正像個望夫石一樣巴巴往山中瞧,衛暄順着視線看去,卻什麽都看不到。
“阿昭,你看什麽呢?”
小衛昭臉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紅,咧嘴嘿嘿一笑:“看媳婦兒。”
衛暄忙将手覆上小衛昭額頭,大驚:“阿昭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