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戲谑
那段時間工作不忙,楚晗又去過幾次南苑浴池。
羅老板盤下的這間雙悅堂,鋪面就非常有特色。它的門面是西式,兩根仿拜占庭的豎雕棱大石頭柱子,中間撐起一棟類似圓明園大水法被燒幹淨之前的石龛式門洞。看着跟西洋景似的,特不倫不類,其實懂行的人才知道,這就是清末民國時期北平最“時髦”的建築樣式,所以皇家行宮都造成這樣。
廊柱左右各坐一頭獅子,威武而立,昂首相望。
可能因為他感興趣的那人常來這裏,楚晗這也才頭一回仔細打量羅三大爺經營的小店。從大門進去後,中間是個不算寬敞的庭院,卻五髒俱全,巴掌大的水塘裏琉璃魚口湧出活泉水,浮萍點綴,滴水觀音撐起湖面剪影。院內洋槐成蔭,樹下随意擺幾副藤椅,當真是別有洞天的好去處。
步過走廊進入後院,東面是舊日達官貴客去的“雅座”,精致盆塘沐浴;而西面那一口大池,才是貧民老坎們消磨時間的“散座”,一口造型粗犷豪放、缭繞着熱氣的大池塘。
依楚晗初來乍到的謹慎,他一定是想選擇雅座,但是他找的人蹲在那個散客池塘裏呢。
池子門口處的帳房夥計,見了客人喊一句“請您脫筐”,然後熟練丢給楚晗一只木牌,上有鋪位號碼。夥計笑咪咪目視楚公子脫了衣服,再煞有介事地用一根長長竹竿把他的衣服挑起來,挂到鋪位後方哪個鈎子上。所有客人內衣外衣就這麽挂成一大溜兒展覽,不知哪個糙爺們兒的大短褲就挨蹭着楚晗的黑色緊身內褲。羅戰那個人要麽為什麽經營生意他總能火呢!他只要做,就真能把解放前那一套渺為人知的文化遺産給你做成京城獨一份,全套活兒伺候。
身旁三兩個粗豪漢子脫了筐,晾着大鳥就晃進去。
大池子一角,房三兒頭上頂個熱毛巾,雙臂張開搭在瓷磚臺上,狀似閉目養神,眼底微射光芒撩向櫃臺,任何動靜都落在眼裏。
房三爺嘴角挂一絲不羁與不屑,以為楚晗的黑色小內褲裏面定然還套一層游泳褲衩之類,帶着磨不開臉的少爺酸氣再并着腿蹭進來……卻沒想到,楚晗從從容容就脫光了。楚晗臉上一絲扭捏沒有,順手拎過一條白毛巾,先看一看,覺着不滿意,不滿意再換一條,強迫症作祟,直到從一沓毛巾裏翻出一條白淨順眼滿意的,才慢條斯理圍到胯上。
房千歲也覺着,某人挺有意思的……
楚晗端把茶壺,找房三兒聊天,天南海北神侃。
常來浴池的大老爺們兒們,都認識他了。那裏面泡澡的就他們兩個年輕的,顯得特不着調。房三兒閑得無聊也給楚公子揉揉腳。楚晗仰躺在藤椅上,很享受,這浪小子捏他腳豆那個滋味,跟洗浴城小妞捏腳的感覺很不一樣。他發覺這人手指濕涼,皮膚也寒,就喜歡光着身子泡水裏,既不怕熱也不怕冷。
房三爺做事時表情專注,薄薄的單眼皮下一雙黑瞳仁總像隔了看不透的水霧,有那麽幾分引人琢磨的神秘感。
房三兒說:“內誰,你右腳心有顆黑痣。”
楚晗點頭:“我知道。我爸遺傳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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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三兒随口一問:“你爸爸腳底也有痣?有趣。”
“不在腳上。”楚晗在鋪位裏躺得舒服,伸着腳:“我爸那顆痣在他屁股上,長得可俊了。”
房三爺細眼蕩出水波:“屁股上有痣,主淫。”
楚晗笑罵:“嗳,說誰呢?這話別跟我說,你敢不敢去到我爸他兩口子跟前說這句話。”
小千歲的表情分明是說老子忒麽怕你爸媽?
房家小子每回一樂,毫不掩飾露出右上排一顆虎牙,笑得沒心沒肺,順手發力彈了楚晗長痣的腳心,彈得楚晗“呃”得哼了一聲。
房千歲是典型的穿衣才顯瘦,脫了衣服也有料,肌肉疊置恰到好處,線條勻稱,不寡一分,也不多一分,長得簡潔而有效率。兩道漂亮的人魚線,仿佛是很流暢地“滑入”了毛巾圍腰。
……
楚晗也找房三兒一起研究過他複制到的幻燈片。房三兒坐到辦公椅裏,兩條腿特別不見外地翹上核桃木大辦公桌,說:“你什麽時候拍到這麽多照片?我當時沒瞧見你拍照。”
楚晗面露幾分得意,也不解釋。
房三兒深深打量他:“姓楚的,我知道你是什麽人。”
楚晗仔細研究複制下來的資料,發現那口奇異的井內磚石雕刻都不簡單。那是一口年代相當悠遠的古井,甚至早于元代建設大都及後來劉伯溫等人輔佐太祖高皇帝開國。裏面的石雕磚雕可能是唐中晚期遺跡,有簡約神似的飛天流雲紋。這也印證了唐宋野史傳說,說唐代時有西天佛陀降臨中土,降妖伏魔,收服了老龍與其九子,當時就将九條小龍分別鎮于南北各地。而後來野史裏所謂劉伯溫姚廣孝等人在北新橋海眼收服了鎮海獸,只是為開國之君立威造勢衍生出的官謠。
楚晗一遍又一遍閱讀相片上的磚紋。那好像是佛陀地藏經裏一段驅魔避禍的經文。他以前在雲南大理禮佛聖地探險時,絕對見過類似文字,眼睛過一遍就覺得異常熟悉。而北新橋水下那座神秘斷頭石雕,與井壁相融仿佛長在一起,像是一頭盤踞的坐獸。青銅人的長戟上垂下一串銅鎖鏈,就是拴那頭獸的。然而獸首失落,銅鏈掩埋在井底灰跡中。
楚晗辨認那個花紋形狀:“我知道了,這具盤踞的小獸,其實還是個龍。”
“龍有九子,每個都長不一樣,這石獸腦袋沒了所以不好認。這是坐勢的龍雕,青銅立人就是鎖龍的金剛力士……但是龍頭呢?”
房三兒心不在焉盯着幻燈機大屏幕,不吭聲。
楚晗說:“那口井,确實有一條‘龍’,從唐晚期就有。但是青銅人沒鎮住那家夥。龍分身了,它跑了。
房三兒沒說話,對楚晗的判斷不置可否。
姚秘可能是賊心未老,有事沒事地進辦公室好幾回,一會兒煮個咖啡,一會兒端個蛋糕,眼睛亂瞟房三爺吃塊蛋糕吃得下巴上沾奶油,不停舔手。這人生活裏挺随意的,話不多,但是也不高冷,嘴角總帶個笑。
小姚笑問:“晗總,我是把飯給您和房先生訂上來,還是一起下樓去吃?”
楚晗就覺着這妞兒心思又不正了,看她這急得。
小姚又說:“一樓新開一家雲南火鍋,涮的據說瀾滄江弄來的野生活魚。”
楚晗看姓房的,要不然一起去吃?
房三兒說:“我不吃河鮮。”
小姚就等這句,忙問:“房先生您愛吃什麽?”
房三兒很認真地說:“你去弄頭牛上來。”
小姚:“……”
姚秘書倆眼發僵走出去辦公室門合攏的一剎那房三爺笑出聲,一脖子往後仰去。
楚晗笑罵:“你小子不仗義,調戲我女秘書?”
房三爺一臉淺淡的興致:“沒調戲誰,說真話吓着她了。”
這人拒絕姑娘好意的方式倒也幹脆,不拖泥帶水,惹得楚晗在背後多看了一眼。
楚晗一旦理出訊息,就想要刨根問底。這年初秋,他們轉戰雲南高原,奔赴大理,探訪古井的秘密。
楚晗這次準備充分,不是一個人去。他說服了房三爺跟他一起。其實也不用費口舌,這人默默就跟來了,只收拾了簡單的行囊,讓楚晗心裏平生幾分感激。羅老板是個熱心的,自告奮勇陪他們上雲南。羅戰年紀不輕了,但身手不減當年,皮膚粗糙黝黑,一身當年混江湖留下的疤疤點點光榮印跡。這人還帶了兩名可靠小弟,一共開兩輛大越野車,拉着所有人和裝備。他們目的地明确,就是尋找大理當地留存的唐代佛幢遺跡,那上面應該有與帝都鎖龍井類似的花樣和經文。而且,大理古國本也是傳說中鎮壓龍子的一處地點。
羅老板開車,楚晗坐副駕,房三爺一路上什麽活兒也不幹,就橫躺後座上瞌睡,時不時打個呼嚕。
車子在雲南高原盤山公路上颠簸,碾過一塊磕絆的時候後座的人“啊”一聲滾下來,很不爽地哼哼。
房三兒支棱起眼皮,被下午耀目的西曬刺得眯起眼:“忒熱,快要被曬成鹹魚幹兒了。”
楚晗回道:“半箱水都讓你一人兒喝了我都沒舍得喝,你好意思變鹹魚幹兒嗎。”
房三兒渾不吝地笑道:“我看看你身上還能不能給我擠出水來。”
說着,一只手從後座伸過來,探到楚晗後脖子。
楚晗汗毛一凜,不習慣別人摸他。那人手指濕涼,好像浸在水裏,碰他一下就縮走了。楚晗迅速一摸脖窩,卻也沒有水,毫無痕跡。
房三爺直接用衣服把頭包起來,擋住毒辣陽光……
路途中,他們就在山區小鎮上休息,打尖兒住店。楚晗是那種能伸能屈的人,昆明城裏有五星他花錢住五星,到了農村有土坯房他也能住土坯房,蹲田壟上與老鄉舀水、聊天,絲毫不嫌埋汰了自個兒。憑這一點,苦孩子出身的他羅三大爺就十分欣賞。
沿茶馬古道進入大理,村落民居都有白族人家的韻致特色。幾乎每個農家樂都是“三房一照壁”的布局,三面有房,正門設一塊影壁,粉白純潔的牆色反射着明媚陽光,風景如畫。晚飯在老鄉家吃農家菜和炒米線。羅老板從人家裏買了一壇上好的米酒。楚晗推辭不飲酒,羅戰就與房家小三兒對飲。雲南甜米酒大約是好喝,倆人痛痛快快幹掉一整壇。
擡屁股出屋時,楚晗看出房三兒已經有醉意,腳步有些浪,走不出一條直線,腰軟了,漂着就出去了……房三爺眼底蒸出一層水汽,走一路對誰都是癡癡的笑臉。
仨男人一屋,楚晗與羅老板睡了個雙人大炕,床腳處一條窄炕上睡着房三爺。就當夜,隔壁農戶家丢了一頭牛,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沒影兒了,村前村後都沒有。你說是讓人偷了吧,大門拴好的,院裏沒痕跡;你說是讓猛獸扯走了吧,沒有血跡,哪個野獸能吃得骨頭渣子都沒剩下一口?
羅老板熱心仗義的,為這還耽誤一上午腳程,去湖邊上後山幫老鄉找牛。
楚晗往湖邊走了幾步,四面一看,沒瞧出絲毫痕跡,很有效率地掉頭返回——他知道這牛就不可能找回來。
就房三爺是個懶貨,懶得時常招人恨!這人睡姿孩子似的,蜷着,以大被蒙頭只露一雙小腿,酣睡一宿帶一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