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3號院舊樓

楚晗就跟他程宇叔叔吃了一頓飯,就賺着了。

程宇那時候特別認真地看着羅戰,确認式的問:“你要帶咱們楚晗進到那個3號大院裏?而且是你知道已經兩撥人進去都出不來?”

程宇把這句話原模原樣連問羅戰兩遍。

“嗳你別這麽較真,其實,應該說是咱們楚晗‘帶’我進去。”羅戰笑着解釋。

“你丫甭跟我廢話。你怎麽不自己去?誰也別帶啊。”程宇說話聲音特別輕,從來不用吼的,但做了一輩子條子的人,只用眼神就夠從誰臉上削下層皮。

羅老板翹着腳在炕桌另一頭學麽着他家這口子:程所長您這是憋着哪天休了糟糠呢?

楚晗端坐喝口茶,舉止比同齡人成熟很多,笑說:“小宇叔叔您別,我自己去,沒問題。”

程宇幹脆地道:“我陪你去。”

程宇平時不多說話但是特別有心的那種人。說到底是不放心,這楚晗是誰家孩子?羅戰你現在膽夠壯的,去大理那事兒還沒審你,萬一把楚晗磕了傷着了或者有個什麽事兒,不怕姓楚的一家子把你活烹了。

金黃的銀杏葉鋪滿半條胡同,楚晗與羅老板程老板夜探大翔鳳3號院。因為某個原因,那一天日期他印象特別清晰,是10月30日。

作家仙逝後這院子輾轉易手,現在是一家報社的辦公地點。公家的報紙,一般只走機關訂閱,經營個半死不活,院兒裏也沒見幾個編輯和業務員。他們等到天黑之後,眼見下班的人一個個推自行車離開。

他們三人輕而易舉翻牆進去,沒驚動車棚子裏打瞌睡的看門大爺,貓腰悄悄溜過。程警官跟他們出來,當然也是便裝,帽子遮眼,絕對不敢穿制服。以程宇正派謹慎的性格,除了楚晗,沒第二個人能請得動他幹這種事。而且,程宇一個月就這麽一天假,原本兩口子要去郊區水庫度假的,這回真是舍命舍老公陪大侄子了,楚晗心裏可感動了。

屋檐下有個小攝像頭,程宇經過時順手将攝像頭扭轉方向,不會拍到他們。

楚晗一進來就方向感清晰,這是個保存尚好的老北京四合院。中庭的正面“明三暗五”,正房三間連帶兩側兩個耳房一共五間房。改事業單位以後這種正房一般都用做會議室,耳房改成資料室打印室甚至廁所什麽的。院子左右兩側是辦公室,一看就是東西廂房改造而成,屋內陳設平淡無常,茶杯裏遺留些隔夜的殘跡。

繞過院中央亂搭的違建和拐角處堆滿紙箱雜物的游廊,他們繞到院子後半部,這後面還有一道門?

楚晗左右觀察一下,這後面應該是俗稱的後罩院,舊時家裏主婦女眷住的地方。前院外面新修了一道土洋土洋的大門,呈機關小院式樣,而裏面殘存的這道門,才是3號舊宅真正的門。微型手電淡淡的光圈下,門上斑駁的朱紅漆色顯露出來,房檐上的荒草一年壓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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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晗邊看邊給另兩人介紹,這應當就是3號院原貌,青瓦青條舊磚牆,晚清民居垂花門,雙扇對開。大門頭頂有一對戗檐,也就是左右那兩塊與房檐呈45度傾斜的方型磚雕,雕花似有龍形。檐柱與額枋之間繪有五彩祥雲圖案,門梁上還有五條雕花門簪。磚紋漆色皆顯陳舊,卻仍能看出當初的華美,是很典範的一間四合院裝飾門。

過了這扇門,是後罩院裏一座二層舊樓,孤零零地在荒草中伫立。

當時,楚晗一眼瞧見這棟奇怪的樓,就渾身毛孔發緊,不太舒服。

其實這就是他的直覺。

可是來都來了,不可能不進去看看。

院門鎖頭生鏽落灰。樓門又有一道鎖,門牌特意注明【機關重地,閑人免進】,就連牌子上都敷一層厚厚的灰膩子,讓人皺眉。

這樓造型也怪異,與地齊平的是半層地下室,從外面看,像整整一層陰濕的房間半埋半“吞”在土裏,還被蔓生的野草遮擋住大半。從門廊臺階上去才是第一層。樓內一片漆黑,典型的舊式獨棟別墅,門廳有雕花門,門上鑲彩色玻璃。從右手邊依次轉過去,分別是大會客廳、書齋、小會客室兼陽光房、餐廳、廚房。房間內擺着零散的黑白照片,描述昔日主人低調平靜的生活。

一切似乎都很平常。

真的會有人在這棟小樓裏失蹤,走不出來嗎?

作家手信中那些“鋪滿牆”的“令人無比恐懼”的“影子”到底什麽東西?

小會客室裏有一扇櫥窗,挺別致的,裏面擺幾幀牙雕相框。楚晗當時被那些老照片吸引,不知不覺就多看了一會兒。夜色更濃,手電光圈定定地打在牆上,好久沒有晃動。

程警官好像是被櫃子裏幾本舊線裝書吸引,安靜地翻讀,也不說話。

黑暗裏,羅戰低聲喊他男人:“看完沒有,咱倆上樓瞧瞧?”

那兩口子在前,楚晗後腳也跟着上樓。盤旋式木頭樓梯,扶手用料是深褐色實木,手感溫潤持重。不出意料,上面一層樓就是主卧室和客房,那麽先前外面看到的地下室應該是仆人房、洗衣房之類,楚晗估摸着。

他們在主卧停留最久。羅老板恨不得把每樣家具前後左右細細地查看,倒不是找什麽寶貝,而是真心對這些上了歲數的器物特有興趣。主卧內還有單獨的洗澡間,那時就已經有白瓷大浴缸和先進的不鏽鋼淋浴噴頭。楚晗用眼膜上的記憶細胞悄悄複制了浴室牆壁上漂亮的馬賽克圖案,打算回去做成相片留念。

他出房門時說:“沒找着主人攢下來的民國珠寶首飾,三大爺您別太失望啊。”

羅老板坦蕩蕩的:“我要女人的陪嫁物幹嘛?老子就是好奇進來看看,這小樓裏面的日子過得也夠逍遙夠小資的。”

程警官走在羅戰身側,兩人走得就像平時在胡同裏散步遛彎,前後步伐都那樣默契。

楚晗突然回頭問:“小宇叔叔,我三大爺當年進您老程家的門,有陪嫁物麽?”

“有。”程宇瞅了羅戰一眼,說:“陪嫁好像是一套炊具,質量特好的一口鍋吧。”

羅老板自己哈哈樂了出來,補充一句:“嗳你還別說,當年老子那口炒菜鍋質量真不錯,後來老太太一直還不舍得扔,還時不時拿出來看吶。”

羅老板這人就是豪氣,在自家人面前不怕自嘲,不吝埋汰自個兒。楚晗特欣賞這一點,男人就應該做到這樣,出了門兒也是頂天立地一條漢子,賊能幹,特有錢,回到了家,就一賢惠忠貞的居家好男人。

三人一起下樓。楚晗用手電照了一下樓梯,沿旋轉樓梯原路返回,下面應該就是剛才他看照片的小會客室,即一間鑲六棱形玻璃窗的sun room。也就半分鐘,迅速走下去,楚晗擡眼,莫名詫異一句:“這是哪?”

羅老板道:“不是一層嗎?”

他們四下一望,中間仍是主卧,左右各一間客房。

楚晗二話不說,迅速扭頭再下樓梯,轉過來一看,仍然是主卧和那兩間客房!

第三趟往下跑時,某些經驗已經讓他恍然警醒:這樓梯不對。

羅老板和程警官停下來用手電各自勘察,确信他們走的是同一個樓梯。小樓中心地帶只有這一處旋轉樓梯,但是原路已經返不回去。羅戰低聲道:“操……鬼打牆了。”

這種事情楚晗雖然沒親身經歷,類似故事也聽得多了。遭遇鬼打牆,人會永遠在原路打轉,走到天亮也走不出去,能困死在這地兒。但是這段樓梯并不長,他們又走了幾趟,确信一共四十八級木板樓梯,呈轉角螺旋造型。三個男的在這麽小的樓梯間裏被困住,着實丢臉。

程警官皺眉,回頭看看,又從旋轉樓梯中間看向樓下,嚴肅道:“小晗,你們倆下樓,就一直往下走,我就站在這不動,我看你倆能走多遠,難道還能繞回來嗎,怎麽可能走不出去了?”

羅老板剛要邁步,下意識地停住一把拉住程宇:“不成,哪能把你一人兒留這鬼地方?”

程宇低聲說咱們這不是要試驗一下嗎!總要有人留原地有人下樓。可是羅戰說不成,咱倆要留一起留,反正老子不習慣跟你分開走路。

也就是幾秒鐘的小聲拉拉扯扯,讓楚晗聽見了。

也是心思敏感,就像咽喉下正對的心口處被人捏了一下。人有時感覺到孤單就是一瞬間的情緒。

楚晗站在主卧門口,偶然擡眼一看,再次震驚。

卧室牆上是四扇巨大的半落地玻璃窗;雙層窗簾,內層乳白色窗紗,外罩暗綠色天鵝絨厚窗簾,半遮半掩。外面原本就是黑天,只有遠處的路燈發出光亮。楚晗攥緊手電,另手握拳,招呼同伴,慢慢走過去:“別出聲……您兩位看外面。”

羅老板喃喃道:“這間屋不是在二層嗎?”

程警官确認:“剛才确實二層,咱們從一層上來的。”

他們這樣讨論是有原因的。現在,就在窗外,他們看到的不是原本俯視的院落景觀。窗玻璃似乎一半埋在土裏,明顯地平線以下,另一半在地上,被一叢荒草掩蓋,基本看不清外面。

羅戰聲調都變了:“我操老子不可能連上樓梯和下樓梯都分不清楚了……”

程宇不說話,攥住羅戰的手肘,還是緊緊挨着。

羅老板罵得楚晗一激靈。他們三個大活人,不可能連上樓下樓都弄混,這如果能看錯,一定是腦子裏灌渾湯了。

外面起風,窗外野草随風倒伏,搖動,往上方能窺到夜空點點星光。

楚晗是從這時真正開始胸口焰氣上湧,也談不上恐懼,或許就是像他這種人遭遇挑戰時骨血裏沸騰出的興奮感?這不是一般鬼打牆,他們以為自己在二樓卧室外,卻原來下了樓,進了地下室。可能純是心理作用,生生有一種大活人半截兒身子被埋進土裏的錯覺——這是困進一口棺材了嗎?

樓道內極其安靜,楚晗感覺自己皮鞋底子都響得過分,踩在木板樓梯上,咯吱咯吱得軋心髒。

他程宇叔叔按住他肩膀:“不行。這裏不對。”

“楚晗,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兒,想辦法出去。”

其實對于他們三人,逃脫出樓也并非辦不到。這畢竟不是一間密封的密室,只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別墅,磚石水泥外牆,直接炸出去也罷。但他們畢竟是私闖民宅,動不動下手掀人家老宅房頂,忒不厚道。

羅戰轉轉眼珠:“能炸的材料我這裏有一些,但是沒準備引爆工具。”

這人轉臉問警官同志:“你槍呢?有子彈麽?”

程宇道:“交庫裏了,下班時間不帶槍出來。”

羅戰埋怨:“我操寶貝兒你還真守規矩!”

可是程警官一向嚴肅而守規矩,陪大侄子出來瘋已經快要觸犯底線。

楚晗趕忙攔着:“別拆人家房子,我有辦法出去。”

嘴上發發牢騷,然而羅老板那時望着程警官的表情,其實并沒有多麽焦急暴躁。總之兩人這麽多年上天入地出生入死都在一起,被關這地方出不去了仍然在一起,有什麽可怕?楚晗才算看明白了,他小宇叔叔真心是陪誰來的啊,怪不得還對前一段時間三大爺耍單帶侄子去大理探險表示不爽!當然,程宇那樣性格的人,是絕不會把肉麻話抖出來給大侄子聽的……

他們最終走的仍是主卧這條通路,正中的雙扇大窗。費力把窗戶打開,外面還有一層防護的鐵栅欄。鐵欄杆排得很密,不到一手柞寬,普通人如果沒帶切割工具,肯定鑽不出去。

楚晗微閉眼集中精神,雙手握住一根鐵條慢慢揉搓。廚子出身的羅老板看他的動作,絕對特像擀面。他把鐵芯搓到軟化,鐵條表面都滴出水,然後用力拉彎,拉出能容納一人的空隙。他手心全被汗浸滿,腦門上像開了水龍頭,瞬間流下汗來。然後他讓那兩人先出去。羅老板肌肉塊兒大,很難塞。他從後面奮力拱,羅老板回頭由衷給了一句:“侄子,老子服了,就你跟你爸練的這手,今天沒你咱們幾個還真不好辦了。”

楚晗無奈心想,我還是比我爸差遠了,楚珣那家夥據說當年搓五分鐘搞定一根鐵,我搓了足足十五分鐘,累得快虛脫了。

楚晗最後鑽出去,襯衫濕透透得貼後心上。

他臨走回頭一瞥,發現卧室地板竟然動了。房間陷入某種幻象,不停地拱起,起伏。剛才他們不停轉圈的那個樓梯間,牆壁詭異變形,凹凸,原本白色的牆突兀地顯出一串一串灰黑色影子,裏面好像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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