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地宮

這天入夜,長安街上車輛仍然穿梭不息,燈花映紅天際,京城的夜炫目如晝。

按照計劃,楚晗與沈承鶴二人穿一身野外作業的迷彩行裝,帽檐墨鏡遮臉,準備探訪大翔鳳胡同底下的地宮。

恭王府晚間閉門謝客。不時有三五成群的食客從銀錠橋方向走來,手裏吃着一盒三元奶酪或者拎幾串章魚小丸子,穿過鴉兒胡同,往德外大街方向走出去。夜晚還有人力三輪車在攬客拉客,車頭亮一串彩燈,清脆的鈴聲掠過,車夫揚聲喊,“兩位爺,坐車嗎!”最近兩年特流行複古,三輪車都故意捯饬成民國黃包車式樣,遮陽棚上貼着老式美女的廣告招貼畫。

沈公子前後尋麽着,拉下大墨鏡,問:“咱倆用得着穿這麽神秘嗎?老子趟道兒從來都光明正大啊。”

楚晗道:“是光明正大,跟劉雪城打過報告的,沒有瞞着誰。後海這地方人來人往,熟人太多,不想弄出動靜被大媽大爺們圍觀。”

沈公子又問:“你那個朋友呢?”

楚晗下意識掏兜看手機,随即就想到姓房的根本不用這些東西。那小子身上沒有電子聯絡裝備,在社交平臺上游戲裏也沒有ID號碼什麽的,就相當一個游離于現世之外的邊緣人物;或者在這個世界上,原本就不應該存在的人物。

楚晗對沈公子說,“我跟姓房的約好了,這人一會兒就過來。”

走過銀錠橋時,楚晗瞧見那條胡同路邊也有一口老舊的井,井口有花紋雕飾,周圍砌着漢白玉石欄。楚晗順手從背包裏抽出一根伸縮棍,走過去敲那個井口。先敲三下,停頓片刻,又敲三下,全然不顧路過的大媽大爺的側目。

沈公子更納悶兒了:“你幹嘛呢?”

楚晗含糊着:“……我試試防身武器。”

他二人坐在胡同深拐彎處,一個門檻上,等着。小時候出來玩兒就經常這麽坐。

沈公子掏出煙抽起來。

楚晗低聲嫌棄了一句:“悠着點兒坐,你屁股越長越大,門檻禁不住你。”

“老子歲數還長了呢。”沈公子講話毫無羞恥:“我的菊花也讓你給泡咧吧了,不夠緊致了,屁股能不肥嗎!嗳,要不然你幫我瞅瞅?”

沈承鶴毫不客氣往這邊挪了幾寸,寬闊的腰身就跟楚晗貼上了,故意蹭一蹭。楚晗身上是溫暖的,讓身旁人接觸起來感到一股特別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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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亂蹭。”楚晗嘲笑道:“你那兒都泡發了吧?泡成菊花茶了。”

“呵呵。”沈公子毫不示弱:“老子泡三壺菊花茶的功夫都有了!嗳我說,你朋友可不太給面子啊?今兒晚上這是不來了吧?”

楚晗:“……”

楚晗眼裏倏然閃過一道失望的黯色,但是沒讓沈承鶴瞅見。某個人明顯是失約了。

他站起身,幹脆道:“不用等了,咱倆進去。”

楚晗嘴上不愛說,總憋着,心裏其實很認真的一個人,每一條梳理得清楚着呢——房三爺這好像是第幾次不守信了?去大理那次他是毫不知情的情勢下被涮了,回來他都沒有跟對方計較,男人嘛,心裏默不唧兒的就原諒了。潛意識裏他總感覺對方在隐瞞他一些事,但是呢,如果一個人就是不想對你說實話,也不能怨那個人,只能怪你自己沒有能夠讓對方那樣信任你,怪你自己沒本事。這麽一想,楚晗心裏挺沮喪。

他們原本約好這個時間地點。他滿以為房三兒看他的情分一定會來。看來還是自以為是了,以為自己面子很大。

之前那次飯局,楚晗晚上送程小橙回家,去北四環外羅老板在紫玉山莊的別墅。送到門口,楚晗沒有進去,還像往常一樣站門外跟小橙閑扯。程小橙原本是說,你跟鶴鶴要去那個什麽地宮,怎麽能不帶上我,咱們仨一起啊!程小橙副業跟幾個朋友搞了一個戶外探險科考公司,全國各地名山大川跑過很多地方了,特別利索彪悍一個姑娘。

楚晗垂頭摸着鼻子:“哦……內什麽……算啦你就別去了。”

程小橙特納悶:“為什麽不帶我啊!你現在出去玩兒還避着我了?!”

楚晗還笑着掩飾:“沒有啊,我避着你幹什麽?”

客廳傳出某人富有煙火氣息的粗糙大嗓:“呦誰來了!要是沒吃飯呢進來吃!”

楚晗忙喊:“三大爺我們吃過了!”

羅老板在屋裏喊:“進來坐!……你們倆躲門口說什麽悄悄話?”

程小橙摟着楚晗脖子,喊:“我跟我晗晗說悄悄話,戰戰爸您好意思聽嗎,您能自覺着回避嗎?”

羅老板大着嗓門嘲笑:“成成,你倆繼續悄悄話……老子眼皮底下還黏糊着,多大了你們倆!”

“多大了你們倆”,是說楚晗和小橙這倆頑皮孩子從小就習慣打情罵俏。其實家裏人都清楚,是鬧着玩兒的,楚晗正經起來會稱呼小橙“表姐”,表姐弟之間關系很純潔。但是不正經的時候,對外面不知情的人,有時就喊“女朋友”了。結果他的合夥人那些同事,圈裏酒肉朋友,誤以為楚總有個交往多年的女友。

楚晗婉拒了小橙熱情洋溢的提議,三言兩語笑嘻嘻地把他表姐給忽悠走了。他沒想到房三兒竟然失約,沒有來。

但他從來不是多嘴和婆婆媽媽的人,從來不會糾纏誰,自尊心也挺強的。不來就不來,他也不會去揪着誰刨根問底,惹別人反感他。

如果他在意在乎的人瞧不上他,他絕不糾纏,一定選擇默默走開。這一點他特別佩服他羅三大爺,也佩服沈承鶴這種大賤人,怎麽就拉得下那張老臉對着一個人撒潑打滾死纏爛打沒完沒了的。楚晗自己絕做不出來,他就只是表面開朗,骨子裏特敏感,特害羞。

……

楚晗與沈公子兩人裝備齊整,各人身後都背一個大旅行包。楚晗當然沒有帶沈承鶴試圖去鑽3號院的“大牆縫”,那個院落全部封閉了。他們趟了另一條道,從考古隊員開辟出的旁門通道進入遺址。入口隐蔽,很窄,然後是一段漫長陡峭的石階樓梯。楚晗身形比較瘦,動作靈活,大步走得很快。沈公子長得高壯,時不時在中途卡一下子,腦頂或者肩膀撞到哪處,一路低聲嘟囔,“那時候的人都忒矬了吧,挖地道不知道挖寬敞厚道一些嗎。”

地底下如同迷宮,七拐八彎,沈公子走過幾條岔路就徹底暈菜,每條路還都長一模一樣。

楚晗走這種路,就像他每天上下班走在北京那幾條最熟悉的大街上,不用怎麽看,眉頭都不帶皺一下。這種所謂迷宮,就是古人慣用的伏羲八卦位障眼法。迷宮整體俯看下去是一個八卦形狀,每個卦象位上都有正确通路與幹擾路徑,即“生門”和“死門”。憑他的記憶,他毫不費力往地宮中心走去。正确線路以及每一處路口标志都機械性印在他腦子裏,除非那些路自己莫名改道,他絕不會弄錯方位。

他們繞過一切遮擋進入地宮中心區域,沈大少爺見過不少世面的也看呆了。

探照燈光圈打過去,整個大廳寬闊而空曠,不知情的人完全想象不到,赫赫有名的恭王府地下聯結着這樣一處隐秘去處。兩人小心翼翼走下階梯,注視地上橫七豎八散落的前朝遺跡,探照燈甚至照不到大廳盡頭另一堵牆,眼前十五米開外就是濃霧般的一片漆黑。

沈公子眼皮跳了幾下,低聲道:“寶貝兒,你可沒告兒我這地方是這感覺……我操,咱倆為什麽沒有揀個大白天的來?!”

楚晗面色如常:“進到這麽深的地方,白天和晚上有區別?”

“呵,你當哥哥我膽兒慫吧。”沈公子憤憤地跟在發小身後。楚晗其實知道,沈承鶴這家夥身手不差的,腰裏挂幾把很硬實的家夥,居家出門打架必備,關鍵時刻能以一敵三,絕對不慫。沈公子只是冒冒然瞅見一地亂七八糟的,不知道該幹什麽,感覺一身的本事沒地方使,能量無處發洩,又不是幹考古和法醫的。

說實話,地宮裏并沒有什麽可怕,沒有肮髒東西,也沒有粽子血屍什麽的。因為之前有專家勘察過現場,那些殘骨遺骸已被移走,只在地面上用特殊粉筆描繪出遺骸形狀和所處位置。因此地上就只能看到許多的人形标記,大大小小呈現不同姿勢。按他們的習慣,用淺藍色粉筆标畫出的是男人,淺粉色粉筆畫的是女子,淺綠的是兒童,還有黃色标識代表家畜獸類。除此之外,就是遍布散落地上鋪滿整個空間的各種類似随葬品的器物。

沈公子蹲下身欣賞那些“粉筆畫”,煞有介事道:“看起來像一處葬地啊。這些人都怎麽挂掉的?

“是他殺?被害?

“還是皇帝老子下獄?坑殺?”

楚晗否定對方:“這地方根本不像一處埋葬地。”

他示意給對方,通常意義上挖掘到的墓葬,都有嚴格制式,古人最講究禮制。大墓墓頂有幾層石板,外面塗抹白泥,再蓋一層紅膠泥,最外面是松軟褐土層。這裏都沒有。大墓也會有墓道,達官貴人大墓進入墓道後通常有前室,東西耳室;進去之後才是主棺室,用以安葬主人;主棺室旁邊是東西側室,盛殓女眷孩子等等。此處通通都沒有這樣的布局。

誰家修墓需要修這麽大的迷宮?秦始皇陵都沒有這麽複雜的東西。

沈公子道:“那會不會是集體坑埋?比如以前修建紫禁城或者順天府裏哪處皇家禁地的工匠,在這裏被滅口了?”

“不是工匠。”楚晗搖頭,指着說:“這裏有男,有女,還有老人孩子……這像是一對夫妻在一起,還有那個,像兩個年輕男人抱着死去。”

看起來就像一群沒什麽相幹的人碰巧湊到一起。再說了,這裏是王府地下。如果最初修建這座大宅的和珅敢偷摸坑埋這麽多人,那他真是膽大包天了,也沒必要。

大廳裏還散落各種各樣的器物和碎片痕跡,以堆疊的方式,排列分布毫無章法,看來古董不少。楚晗随手指着各種東西講,把沈公子聽了個雲山霧罩。比如,這裏是一座三片屏風圍子的羅漢床,花紋題材刀法明顯是明式手法,床板是飽滿的螭虎靈芝紋,床身是牙條與束腰一木連做,大挖鼓腿,長寬大致是2.2米x1米,是官宦人家白天用的床。

“哦……外國佬也用這個,洋文叫做Day Bed,我也見過。”沈公子斜眼瞅着楚晗。

楚晗拿眼一量,尺寸都報出來,然後又指,那裏扔的那個,壽桃型銀鎏金托盤,上面精雕細琢了滿池并蒂荷花的,旁邊還丢着一只長柄蓮花紋荷葉型銀茶匙,一個中間帶漏鬥過濾器的蓮花座銀壺。這明顯是一套銀質茶具中的三個東西,散落在這兒了,估摸着是榮國府這類人家日常用的。

“那個是茶匙?”沈公子大言不慚道:“我還以為剔牙的。剛才還想明朝人挺聰明的,剔牙的小釺子做這麽長一根手柄,剔着多方便啊。”

楚晗又說,那邊,有一個小交杌,普通榉木做的,做工比較糙了,不值錢。

“等會兒,交什麽?”沈承鶴瞪着楚晗。

“交杌,就是四腿相交的小凳……”楚晗說。

“老子直接告訴你這玩意兒叫馬紮兒,我爸家有好幾個,你要麽?楚晗你能別抖麽,給我說人話!”沈承鶴呵斥道。

楚晗笑着一揮手,看夠了,走啦走啦!

他家大鶴鶴在這方面毫無審美情趣可言,兩人沒多少共同語言。楚晗心裏思考的是,這地方絕不是個墓穴之類。普通老百姓用的條凳、方角櫃、水盆、瓷碗碎片這些粗鄙東西,與官宦人家的制式紫檀木羅漢床、書寫條案、漆器酒具、金銀茶具等等散放在一起,榉木小破馬紮兒與四瓣海棠式開光坐墩堆在一起,誰家墓葬又會如此不失身份等級階層,三教九流混亂葬一氣。

沈公子略感無聊,手腳就毛躁起來,一條胳膊從後面勒住楚晗脖子,順勢往楚晗胸前一抓,就壓上去,不懷好意笑了幾聲。

這厮分量還挺沉的,楚晗被壓得脖子都擡不起來:“放開。”

沈公子無恥一樂:“累了,你軟,我靠一會兒。”

楚晗扭頭,故意冷淡:“你喪屍了啊?滾了。”

姓沈的大喪屍恨不得直接趴楚晗後背上,兩條胳膊往楚晗胸前一挂,就差再吐出來一根長舌頭,滴下幾滴貪婪的口水。楚晗也就是脾氣尚能容忍,順勢把大鶴鶴背起來走了兩步,笑了。

沈承鶴浪蕩着兩條腿,在楚晗膝蓋後窩處蹭來蹭去。這人正耍賴着,偶然後腦勺陰風一凜,像被什麽東西撩了一下。他汗毛一炸,猛回頭。

黑暗一片,啥也沒有啊。

滴答。

大廳入口處石壁上凝結起一片水汽,緩緩流下一滴冷水。

楚晗應該是聽見了,突然回頭,皺眉。

楚晗甩開大喪屍糾纏的兩條胳膊,重新提起探燈,又想往大廳深處再走幾步看過所有角落然後回轉,這時突然站住腳,臉色一變。

沈公子腳尖撞了楚晗腳後跟:“走啊你?”

楚晗說:“不太對。”

沈公子:“什麽不對?”

楚晗沖沈公子勾勾手,把人勾過來:“我其實剛一進來就覺着……這些東西擺放的方式……不太對了,很多東西都微微移動了位置。”

他用只有沈公子能看到的口型說:“我覺得,這地宮裏面,應該不是只有咱們兩個人。”

沈公子樂得一挂口水還沒吸溜回去呢,這時候猛一睜大眼,滿臉笑意全部瞎了,半晌也用口型說:楚晗您什麽意思?卧槽別給老子開這種玩笑……你吓唬我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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