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挑滑車

楚晗可能臉都發白了。他的臉色恰到好處地遮掩到周瑜那一層俊俏扮相下面,眼神一如既往的純淨、清澈、坦誠,讓人很難抗拒。他說話聲音飄渺外人聽不到,只能瞅見嘴唇蠕動,但他知道房三兒每個字都聽得清楚。他很體貼地為對方留下回旋的餘地。

兩人四目相視都沒有逃避,誰在這時目光游移躲閃,一定是心虛表現。

房小千歲臉龐瘦削嘴唇緊閉,油彩粉面之下看不出情緒波瀾,很倔地擡了下巴,盯着楚晗。

戲樓之上,一名長靠武生“嗆擡嗆擡嗆擡”耍花槍耍得正歡,演得正是一出《挑滑車》。那戲文講的是《說岳全傳》裏,宋将高寵奮戰沙場挑翻金兵十一輛鐵滑車,卻最終人馬力竭被第十二輛車碾壓的悲壯故事。

臺下過道裏,二人眼神絞在一起,仿佛就是看誰在氣勢上能碾壓了誰。

楚晗又壓低聲音說:“一開始,我本來是想找你化解3號院小樓的秘密,卻沒想到,案子越破越棘手,東西越挖越多。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些,你肯定早就知道了。現在就在大翔鳳胡同底下,那座地宮裏,‘那些人’的數目越來越多,每天都有新的,不知從什麽地方就冒出來……”

楚晗讓聲音埋沒在周圍無比嘈雜的器樂聲唱腔聲跑堂吆喝聲以及戲迷們的叫好聲嘬茶水聲中,掩飾失落情緒。

他覺着自己跟姓房的可能“玩兒完了”。即便他再不甘心,與生俱來的強迫矯正型性格也注定他沒法忍,一定要說出來,死也死個痛快。他長這麽大,事事盡力做到精明周全一絲不亂,沒人能在他眼皮底下糊弄他。他的脾氣自尊就無法容忍身邊人欺瞞。姓房的你當我像沈承鶴那樣,脖子上面長的那玩意兒不是腦袋,是個大笸籮?

楚晗湊近對方:“每天都在增多,到底怎麽來的?別說你不知道。”

房三兒劍眉往上一拔,小霸王的整張臉都擰起來:“你不會以為,是我幹的?”

楚晗心裏當真就這樣糾結的,一直搭在桌沿的手下意識死死捏住茶碗,掌骨突兀發白。他心裏想的是,給我一個理由,只要能糊弄過去的随便一套說辭,只要你說,我就信,這事我就裝傻了……茶碗在他指間摩擦出艱澀的聲音。

可是房三爺那副不以為懼的表情,就是沒打算說實話。這人倘若就不願說,楚晗捏起對方脖子也掐不出一個字。動手難道打得過啊?那晚在漆黑隧道裏,他被對方輕而易舉奪了武器,甚至沒摸出門道對方是如何出手。

當然,楚晗也不是事無巨細都明察秋毫。他也有好多不知道的。

比如,他其實不知道,小千歲當時怎麽“一招不慎”在他身後不遠處暴露了行蹤。他不知道沈公子走夜路遇見鬼,被誰用一根軟鞭形狀的東西抽了後腦勺,以致讓他有機會聽到滴水、聞到氣息……

心裏覺着委屈不爽想要咬誰一口解解氣的,可不是只有楚晗一個。

房三爺端起茶碗,面無表情飲幹,撩下碗,嘴唇凍成一條線,牙縫裏能抖出冰渣。

Advertisement

這才是一種不需要語言的威脅,就是說:有今天,沒明天,楚公子你能奈我何?

楚晗那瞬間驀地沮喪,極度失望,将自己想象得在對方心裏太重要,強烈自作多情之後猛然被澆滅幻想逼入現實後那種覆滅的情緒,讓他很難過。他茫然問出最後一件事:“那個攜帶象牙官牌很有身份的男人,是你以前很重要的什麽人嗎?”

“不是。”

“你想錯了。”

這次房三爺否認得十分幹脆。

“砰”一聲爆裂響聲。

鑼鼓镲正趕上個過門,過道裏這聲動靜很大,把臺邊的琴師和鑼鼓師傅都驚着了,全部回頭瞪“周瑜”。

楚晗低頭看自己右手。

他把茶杯捏碎了。

他自己不當心的。旁人再怎麽捏固也捏不碎瓷杯,頂多是丢出去摔碎。楚晗手跟別人不一樣。好幾天連續失眠和藥物副作用導致他有些亢奮,情緒激烈時肌肉也失控。他的拇指食指中指同時發力穿透瓷碗,三指扣在一起捏爆了碗。

碎片争先恐後地落地。

另半只碎碗,呈一個奇怪的造型嵌在他指關節上,茶水和血水都流出來。

房三兒吃驚得看他一眼,迅速蹲到他身前,捏住他那只手腕。

楚晗也沒太感覺到疼,被自己吓了一跳,在後臺衆人視線圍觀下感到十分尴尬……平生難得做幾件蠢事,還被這麽多人看見,真不是故意來鬧事的!

房三兒試圖把套他手指上的碎碗往下擇。那塊被穿了三個孔的瓷片本身就非常厚實,卡在楚晗手指最粗的關節處拿不下來,血往外冒。房三兒皺眉搖頭,最後沒有辦法,小心翼翼捏住瓷片邊緣。

楚晗看着這人用手指不斷碾磨那塊瓷片。瓷片邊緣尖銳,慢慢磨圓呼了,越磨越小,地上同時窸窸窣窣落了一剖齑粉。

瓷片磨光,解救了楚晗的手指。

小千歲手指肚上也沾滿血,估計磨掉兩塊指紋,也分不清誰的血了。

周圍人也就看看熱鬧,以為年輕小子鬥嘴吵架呢,下一幕戲開鑼,又是熱鬧的武戲,觀衆重又投入看戲。

“你啊,能有多大個事兒啊?咳……”房三兒還蹲在地上,擡頭看楚晗,嘆口氣,憋不住從嘴角抖出個笑模樣:“早知道你打算把茶碗捏碎,流這些血,我都說,随你問。”

……

“孫策”頂一張描金的花臉,仰臉就這麽看着他,骨子裏最深處也是單純的,沒什麽心機。

我都說,随你問。

楚晗也不是糾結什麽真相,好像就是要聽這六個字。

所有血液從繃緊的心房猛地湧出,向四肢百骸暢快無忌地奔流。原先那種尖銳的懷疑與疼痛消散了,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早知這樣,他多一句都懶得問,當自己腦袋是個笸籮又怎樣?

楚晗這人最大優點,每次矯情完畢之後,懂得就地反省,迷途知返。

他摸摸自己腦門,早上出門之前肯定忘吃藥了,這是閑得有病吧?

……

倆人相對而坐,房小千歲拉了他破皮受傷那只手,就簡單交待了幾句。

第一,在地下沒做過手腳,那些人和器物,都是莫名冒出來的。

第二,王府地下的磁場一定有問題,3號院裏那些消失的黑影也有關聯。

第三,瞞你是沒顧及到你想法,習慣獨來獨往,以前這麽多年行走江湖,也沒有人陪着,習慣了。

第四……

房三爺那時也沒什麽特別親近的表情,仿佛就是一句發自肺腑理所當然的話:“第四,我總之不會害你,你擔心什麽?”

……

幾天之後,他們幾人約好碰面,再入地宮。

楚晗眼前,這一回隧道下的路都變寬了,原本深邃漆黑的遠方透出亮光。他們一進入,兩側石壁上迅速洇出水珠,滴滴答答不厭其煩地敲打出節奏,四周淡淡的水霧彌漫。這種潮濕感肯定讓人感到不舒服,但是內心深處某個地方被填充産生的溫暖情緒,抵消了皮膚上濕漉漉黏膩的不适。

沈承鶴大少爺可沒感到一絲一毫被人填充過的溫暖,此時一臉“沒人愛菊花裂”的表情,悶頭跟在那兩人後面。

沈公子試圖像上回那樣,順手拽着楚晗的褲腰皮帶走路。

楚晗手往後一揮,不動聲色把這人爪子扇開,然後悄悄把腰帶扣緊。

沈公子與楚晗穿着防雨野戰靴,全副武裝。房三兒仍是一身夜行輕裝,黑色毛線帽包住頭發,再用黑巾蒙住脖頸咽喉處。

楚晗問,你那個黑巾做什麽用?

房三爺的講究出乎他意料,說,這樣“保水”,不然就“跑汽兒”了。

房三兒走在前面,走得不快不慢,照顧後面人速度,而且很自然地走在楚晗左側前方,下意識護住楚晗不會使用武器的左手;還不時側過臉看一眼,确認他緊跟着。楚晗一聲不吭,偶爾露個笑意,伸手碰一下這人手肘,示意自己的存在。

沈公子就這麽在後面看着,越看越覺着這地兒果然磁場有異,必有人形妖孽出沒!

楚晗什麽時候對誰表現的如此有人情味兒啊?即使是沒裝腦容量的一只大笸籮,也hold不住了。

走一半時,房三爺突然想起一樁小事,問楚晗:“你怎麽聽到我的?我腳底下這動靜的‘唯一排他性’是什麽?”

楚晗不假思索:“你跟別人不一樣就是,你走路沒動靜,什麽聲都沒有。”

房三兒頓時不爽了:“你那天詐我?”

楚晗附耳輕聲,說出可能只有他倆人心知肚明的秘密:“普通人走路必須用腳,所以才發出無法隐藏的聲音……你覺着呢?

“你藏身的時候一直漂着,跟在與我們只有一牆之隔的隧道裏,故意不出聲。

“但我聞到你身上的水汽,海水鹹味兒,太明顯了,除了你沒別人了,就是你。”

房三爺特不服氣瞪了他一眼。這人心裏或許是琢磨,下一回合怎樣與楚公子鬥法分出勝負,不信治不服一個楚晗。

三爺不說話,沈大爺可有話說。沈承鶴在後面哼了一句:“你們倆說話大點兒聲成不成?這後面跟的是一只鬼啊?!”

房三兒與楚晗同時回頭送給沈承鶴一個“你什麽鬼快給爺閉嘴”的鄙夷表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