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策瑜對峙

此處這間戲樓,是仿照當初東風市場的吉祥戲院建造的假古董,裝潢也相當奢華。只是內部沒有了黃杉木廊柱與紫檀桌椅,多了許多磚石水泥和不倫不類的現代玻璃。一個時代有專屬一個時代的風貌,毀掉就再補不回來,原本人心的一片淨土已經變了。

楚晗仍像平時出門或者上班那樣,穿着體面,眉目精致,發型沒有一絲淩亂,大衣後擺随着步伐在身後一抖。沈承鶴有時吐槽他,好看得不像活人,缺乏人間煙火氣。

戲園子內的大戲樓下,觀衆席側面角落裏,楚晗瞅見房三兒。

房三兒斜靠一張椅子裏,一只腳翹起來搭于扶手上,手指撫摸桌上的茶碗,偶爾與身邊兩個老家夥聊幾句,惬意潇灑。楚晗聽說這人極少露面,偶爾出來,就是“包子鋪-戲樓-澡堂”三點一線,生活幾乎與現代俗世隔絕,像是仍然游蕩在百十年前初來的那個“人間”。這人也挺懷舊。

房三兒也一眼瞅見楚晗。

在那角落裏,小千歲眉眼明顯一亮,可能有點兒驚訝,眼珠不眨盯着楚晗走過來的。

今天的房千歲特別有意思,把一身大武生的戲服罩在身上,還穿了淡粉色的戲裝亵褲,腳踩厚底靴。楚晗聽他們談話才知道,身旁有一個老家夥就是戲樓現在的領班經理,在這裏管事也三十多年了。楚晗一看這情形,估摸着姓房的來這裏閑逛聽戲斷斷續續也有三十多年了,現在簡直就是戲樓裏VIP級別的名票,進門不用掏錢刷卡什麽的,直接刷這張臉就能進來!經理親自招呼房三爺,顯得特別熟絡,所以還弄身兒戲服給這人穿上過個瘾。

自楚晗知人事起這二十年來,咱華夏的這一門國粹,也借着上面號召弘揚傳統文化的一股東風,得以回光返照,順勢就重新流行起來。帝都好多中小學校,突然搖身一變挂牌成為“京劇傳統校”。朝廷臺黃金檔的“星光大道”也改成各地方劇種與京劇PK大賽。據說,清華北大招生現在都不招奧賽或者體育特長生了,別的特長不給加分,就會唱戲的高考加五十分。

吉祥戲院每天的晚場特別火爆,大堂、側間和二樓包房全部滿座,一票難求。

今兒的演出是個京劇名家堂會。楚晗坐在房三爺身邊,默默觀戲。他其實對國粹很不在行,出于尊重之意會願意坐下來欣賞。房三兒反而略顯話多,不時看楚晗一眼,給他一一講戲。先是一出張派大青衣很講究唱腔的傳統唱段《坐宮》,随後言派後人出場,唱了一大段《失空斬》。

《失空斬》裏的老生唱段簡直是一出裹腳布,唱得什麽楚晗并沒太入戲。他腦子裏自始至終琢磨別的事。房三爺可能是怕他嫌悶,這時對他勾勾手,小孩臨場作弊似的,露出詭秘笑意:你跟我來。

房三兒繞過觀衆席,悄悄地走側間旁門,把楚晗直接領進戲樓後臺。整個兒戲班子一群俊男美女,都在後臺化妝、穿衣、吊嗓子、擺臺步呢!

這晚,房三爺與楚公子,倆人一人坐在一張黃花梨木太師椅上,霸占了化妝間裏某一張梳妝臺,在那裏玩兒油彩,上戲妝。

以前戲樓裏的師傅給房三爺勾過臉,所以這人上手很熟練,打開化妝箱,裏面紅黃藍綠白黑幾種常用油彩在桌上一字排開。

楚晗看着房三兒先在臉上抹了一層面油,然後拿出一粗一細兩支畫筆,舔了舔筆。

楚晗問:“你自己給自己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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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三兒顯得挺得意:“他們那些人都自己畫。”

小千歲穿的是傳統劇《鳳凰二喬》裏架子花臉孫策的長身戲服,領口前襟華美。這人于是就勾這樣一張臉。小霸王孫策那時貴為江東霸主,年輕有為意氣風發,手下率領精兵良将,戲臺上也是天之驕子的一段華麗之姿。

楚晗定定看着,突然從對方手裏奪了筆:“……我幫你畫。”

房三兒不屑地說:“你會這個啊。”

楚晗反問:“不會我還不能學啊?你是要畫成獅臉豹臉還是馬臉,你給我看個圖樣。”

房三兒當桌亮出一頁圖譜給他。楚晗端詳那一幅孫策臉譜,當真就只看那麽幾眼,就把圖譜翻了過去,也是一臉自信淡定笑容:“把你的臉拿過來,我給你畫。”

兩人對坐。

小千歲就盤腿坐在太師椅上,坐得懶洋洋的,燈下仰了一張臉。

楚晗端了藍黃黑油彩,湊近對方,用畫筆細細描摹。兩人湊得太近,鼻息可聞,甚至可以感覺對方身上的味道。倘若換了旁人,一準兒不會喜歡某人身上淡淡的鹹澀海水味道,可是楚晗現在聞着聞着竟然都習慣了。找到這個味道,心裏挺踏實,至少眼前這位是真的小千歲,肯定不是哪來的冒牌。這個還真不太好冒充。

他先畫額頭,再勾勒眉形,眼眶,鼻梁,最後是嘴。勾到眼睛時花了一番心思,小房同學眼型細長,藍色油彩一襯,瞳仁烏黑發亮。

他不一會兒就畫好了,手特別快,整臉畫完在上眼睑處再勾一道金線,敷一層金粉。就連旁邊那老師傅都誇,“嗳呦喂這位小爺真有一手!這麽複雜的花樣,您這才看了幾眼圖譜,就都能記住!以前經常給誰勾臉麽?這畫得可相當漂亮啊!”

楚晗一笑:“沒有,第一次畫這個。”

房三爺聽了這話,堆滿油彩的一張臉明顯從眉心深處洇出明快笑意,滿面發光。這人耍一身戲服,後背紮起四面長靠,腳蹬厚底靴,随手來了個勾臉武生出場慣用的“三擡腿”,就是故意在楚公子面前顯擺,愛炫的小孩兒似的。啪啪啪,那幾下亮相非常帥氣,身旁候場的人都吆喝鼓掌。其實這人也不會唱念做打,就是天生一張适合上妝的臉,身段不錯,腰挺背直。

楚晗在一旁靜觀,倒沒覺得有什麽值得嘚瑟。估計房三爺不知道,他其實非常會畫。

楚晗大學念的清華建築系,本行專業是建築設計,現在就跟幾個同行合夥弄了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這是他離家自立後謀生的職業,他不用他爸的養老錢。大學課業比較輕松,他修過很多數學系課程,閑得無聊還去清華美院油畫系修了個副學位。只要給他看個實物或者圖樣,随手畫一幅素描色彩之類真是手到擒來。

楚晗因為心裏存事兒,一直不停喝茶。眼前一壺茶續過很多次,他跑洗手間都好幾趟了,憋心裏的話還是沒有倒出來。他只要一看見小千歲那雙帶着戲谑笑意的眼,心思就又跑偏,那個細長帶韻腳的眼好像有某種魔性。當初剛認識對方時,為什麽會忍不住一趟一趟跑去“雙悅堂”找這個人,有些事好像禁不起琢磨細想。

千歲小爺爺顯然意猶未盡呢,随即強拉他坐下,一定要給他也勾個臉玩兒。

領班老爺子過來一看,大聲說:“呦喝!這位公子眉眼精致,俊俏,勾個花臉反而糟踐了!誰來給畫一幅‘俊扮’!”

楚晗趕緊擋臉說“不來了我不來”,可不習慣別人碰他。房三兒還沒耍夠呢,按住他非要來,幾乎騎到他身上招呼,終于暴露上蹿下跳的活躍本性!這人就用手掌抹起肉色油彩,直接揉到楚晗臉上,給他揉出一張小生的“粉面”。楚晗被騎在下面反抗未遂,怒問你給我瞎抹出來的是誰啊!房三爺說,就是這出戲的二號角,小霸王身邊兒的周瑜周公子。

在野史志異當中,周瑜就是個大美男。

楚晗這張臉上了油彩,也的确襯得起周公子的豔名;劍眉朗目,眼角斜入鬓間,粉紅眼影,白色高鼻梁,相當英俊。

策瑜二人都戴着妝,坐在舞臺側面的一過陰影裏,小霸王身旁搭個俏周瑜,結伴喝茶聽戲。

楚晗放下茶碗目視前方,忍耐許久,突然開口:“房三兒,我今天來是要問你件事。”

房小爺不明所以,翹着腿看他。

楚晗緩緩說:“你昨晚又‘下地’了,為什麽沒跟我說、不一起去呢?”

房三兒淡不唧兒的:“……怎麽啦。”

楚晗語氣很客氣:“對不起啊,這樣問你……我只是很想知道為什麽,不喜歡別人總故意瞞我。”

房三爺挺開心的表情瞬間散得無影無蹤:“我瞞你什麽了?”

楚晗突然扭頭看向這人,房三爺也擡眼盯向他,絲毫不懼。戲臺上過場的大鑼打起來,插了長靠的大武生啪啪啪打着腿從後場轉出,臺上一片顏色讓人眼花缭亂,臺下過道裏隐秘的交談就被完全壓住,只有他二人彼此聽得到。

“孫策”、“周瑜”一個藍臉一個白臉,眼都不眨,互不相讓。透過那幅戲妝假面,楚晗直視對方罩在一層油彩面具下的眼:“那天我和承鶴下去,遇見你,我心裏明白怎麽一回事,我就想等你主動說。”

房三兒是那時候眼底突然湧出深刻的失望,嘴唇微動,那表情分明是說:楚少爺你今天來找我原來不是開開心心事,是來找我麻煩?

即便勾勒了厚厚一層油彩,都能看到這人描金眼眶下面突然呲出一層暗紅血絲,又好像受了深刻的委屈,執拗地把臉扭向一邊。

可是楚晗一旦開口質問就憋不住了,直入主題,磕絆都不打:“小千歲,那天我久等你你不來,後來偏偏在隧道裏突然撞見,狹路相逢,你說你是一路跟随進來,事實上,你早就事先悄悄進去幹別的了。你一直在地宮裏看着我們瞎轉。我的耳朵和眼不會弄錯,你沒有跟着我們,是我倆無意中跟随了你,這是其一。第二,我們走的考古隊開辟的入口,而你不是,入口沒有你進入過的痕跡,你究竟怎麽進去的?!”

房三兒面無表情,就這樣看着楚晗說話。

楚晗聲音略微沙啞:“你走的水路,對嗎……你是從恭王府裏,那一口大湖湖底,進去的。你每次都是悄悄走水路。”

“你卻蒙我說是從入口小門跟着進來。別問我怎麽看出來的……”楚晗伸手一指自己眼睑:“每個人走過同一道門,一段路,都會留下唯一的某種痕跡,你再厲害你也不能例外。哪怕你只在門檻上灑落幾片最細微的灰塵,我也能發現,你來過了。”

“第三點,你這人還是大意了,你沒料到我能聽見你。小千歲,每個人腳步聲也有唯一排他的特征。我在黑暗裏追上去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是你,不然我也沒膽量追……更有意思的是,你竟然迷路了。你還沒有我熟悉地宮裏那麽多迷惑性的陷阱式岔路怎麽走。你進了一條死路,不然你早就跑沒影兒了,也不會被我當場抓活的,對麽?”

“最重要的一點,小千歲,你為什麽動地宮大廳裏那些東西?”楚晗一字一句,心知肚明今天恐怕就是最後一次與眼前人說話,“你動過還不慎被我看出來了。我看得到你一共碰過多少件東西,你想聽我一個一個數麽?”

講實話,在楚公子這種偶爾犯病近乎變态魔怔的狀态下,還能繃得住臉不當場暴走的,恐怕也就房三爺這號人了。

即便是快被逼到死胡同,房千歲在一張太師椅上坐得大刀金馬,毫無懼色,就是緊緊研磨着的嘴角看得出來,這人估計特想上來咬楚晗一口,狠狠咬。

楚晗湊近對方的臉,想再聞聞那種帶腥的海水潮氣,低聲問:“你想要從中間尋找什麽?你到底有什麽不能讓別人知道呢?

“為什麽每一次,你去過那裏,地宮裏就會莫名其妙出現更多遺骸或者那些東西?劉隊長今天一早剛通知我,昨晚又多了一個,而上次你去過就是這樣……你都幹了什麽?說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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