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千年等待
楚晗終于明白這倆人的用意。
其餘人都試圖挽留他。左使大人恨不得五體投地給他趴下了,還要把自家寶貝兒子送他“做小”。求他收了小白龍,還搭一俏書童。
唯獨那位正主,想送他走。
楚晗心裏一片陰霾,心酸,正色道:“你家千歲如果想留我,讓他自己來跟我說,我想聽他一句真心話。”
小房只要給他一句貼心話,只要誠心誠意開口求他留下。
楚晗能忍心回絕?
他真舍得走?
随琰公子分明有難言之隐不能明說,輕聲道:“他那人臉皮極薄,驕傲得很,何況又是強求你做出如此重大……重大抉擇……這種事他斷然不會開口求你。”
“所以你們就敢替我開口強留嗎?!”
随琰說到糾結處,樹頂突然傳來一聲話音,帶兩分怒,三分委屈,還有五分與生俱來的傲骨。
楚晗一聽就知道是誰。
左使與随琰擡頭也一驚。樹頂枝條間白色裙袂一晃,從上往下直直地飛落一個人。這人從容到完全不給他們反應、還手、甚至招呼行禮的機會,擄了楚晗轉身再次躍上樹梢!
銀發白衣,身形如風似電。
房千歲頭發和肩膀沾滿露水,靴子上混着泥濘的落葉,像是徹夜露天席地,流落徘徊于林間。這人輕手輕腳站立在幾丈之上的樹梢,輕功毫無聲息,也不知默默站了多久。左使他們的談話早被聽見了。
楚晗被房千歲挾在身前。兩人掠過淺灘,穿林越嶺,就在郁蔥的山林上空風馳電掣……
眉眼前無數的濃枝密葉,幾乎要壓上楚晗腦頂時突然被撥開手腳,再溫柔地拂過。他被身後寬闊的胸膛護衛着,視線一次又一次豁然開朗。眼前是雄伏的青色山巒與遼闊的大漠平原,景致大開大阖綿延不斷,山巅披挂層層疊疊的五彩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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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千歲就是一條矯健俊美的游龍,身形迤逦,在靈界山水間肆意奔放地游蕩。
美景如幻,無邊無際,幾分鐘前還沉甸甸卡在胸中的抑郁和憤懑,瞬間随着浩浩蕩蕩的風雲際會就消散而去。
楚晗迎着鮮潤的晨風,發絲恣意飄揚,回頭大聲問:“我們去哪?”
房千歲喊道:“看海!”
楚晗:“太遠吧?”
這地兒離最近的渤海灣、塘沽口,也有相當一段腳程,全程飛過去也夠累的。
房千歲嘴角露出表情:“……帶你去看雲海。”
……
房千歲側面俊逸,神情堅毅。翺翔在廣闊天地之間,沃土河山之上,那股豪情萬丈的風姿唯我獨尊的霸氣,全部湧在眉梢眼角。眉心迎着朝霞升出一片金紅色,讓人看一眼,都心醉神往。
……
房千歲最終攜楚公子降在西山一塊山巒的頂峰。
山頂金光一片,萬丈紅霞,美得驚心動魄。
房千歲膽大過人,攬過楚晗的腰潇灑地就往峭壁下一跳。耳畔清風呼嘯,他們只落下大約一丈來遠,恰好落在石壁一側滋長出的一棵歪脖老松樹上。老樹枝幹憨粗,正合兩人一前一後,挨肩而坐。
楚晗擡眼一眺,坐看遠處神都盛景,靈鳥在眼前嘶鳴翺翔。神都上空水汽蒸騰,亭臺樓閣畫角飛檐,都漂浮在厚厚的雲層中。雲海推波滾浪,浩浩湯湯,京畿上空籠罩彩虹般的弧形聖光。
也是心有靈犀,小千歲一句話都還沒說,楚晗只一眼望出去,就明白了。對方不是真心趕他“走”,是要求他“留”。
兩人蕩在樹枝上,那時感覺就像大院牆頭并肩而坐的一雙少年,肩頭披着朝陽,都青春帥氣,純淨美好。
而且,小房同學這兩天一直随身攜帶那柄神木“龍刀”,兩人之間的信物。穿着太子華服,腰上系的不是玉佩寶刀,卻挂了那麽一把破木頭疖子桌板刀,着實不倫不類。這人完全不介意,幼稚地拿這當個炫耀。別人想要能有嗎。
房千歲從肩後輕輕擁着楚晗,也是想了一夜,反而平靜:“有件事一直瞞了你,是我自己自私優柔寡斷,越拖越久越不知道怎麽說,現在坦白給你實情。”
楚晗心裏猜到:“你家事。”
房千歲:“嗯。”
“昨晚承鶴喝大了,說胡話,你別記仇。”楚晗趕緊就坡下驢,先哄好傲嬌的小孩:“我了解他,這人就是嘴賤,将來不給人當婆婆都可惜了,但是心不壞。回去我揍他。”
房千歲嘴角一動:“成,替我狠狠地揍,插了他菊花,別心軟。”
楚晗:“你準我操他?那我不客氣了。”
房千歲毫不遲疑道:“準了,辦了他。”
楚晗攥住對方手哈哈一笑,知道這事過去了。小房子是個痛快大方的人。
房千歲反掌握住楚晗,抱着人看了一會兒神都的雲海,數上空飛了幾只神鳥。
楚晗揶揄道:“你小子原來也會飛。”
房千歲冷哼:“比鬼車如何?”
楚晗真心贊道:“你比鬼車還是帥多了。”
房千歲狀似無意,淡淡的口吻暗藏驕傲自豪氣:“我母親生有雙翼,一次腳程翺翔九重天兩萬裏,所以我也有。我也能飛,雖然遠不如她。”
楚晗:“哦……你家母上大人現在哪裏?”
房千歲微笑:“她與我父居住海外蓬萊仙山附近的無名小島。”
楚晗:“嗯。”
房千歲大方地一笑:“我知道你心裏想問什麽,又顧忌我心情。小王八是我同父同母的手足,我與他感情很好。”
楚晗當真是意外。歷代野史傳說人盡皆知,他自己都一直那樣以為,只是很有分寸地不亂八卦罷了。難道都瞎傳的,給人家一家子傳錯了?
而且這兄弟倆整天“吃”來“吃”去,出手就是掄巴掌扇耳光,果然一家子“感情很好”。
房千歲搭着楚公子肩膀,摟過好哥們傾訴家史。原來,小白龍的父親生在京畿西北面玉泉山青龍潭下,是這片遼闊神界疆土上,唯一的真龍靈獸。其它那些都是貼标冒牌或者混血雜種。龍老爺子年輕時也很了得,長得英俊潇灑威風霸氣很有雄物男子氣概那些都不用表了;在神界山川江海上呼風喚雨,游歷廣泛,估摸年輕時也風流過。龍爺有一次偶然玩兒過了界,就去過那麽一回,到了凡間界那一邊,結識了小千歲那位美若天仙的母親。
“兩人那時候,也是一見鐘情吧。”房千歲說到這裏得意笑了,眼底流露柔軟情誼。
每個少年人說起自己親媽,約莫都是這樣被溫暖幸福包圍着的笑容,長不大的孩子似的。楚晗覺着,小房同學的臉在朝霞點映下都閃着留戀母親暖意懷抱的光芒,令人心動。
“母親大人是那時居住隴西的唐王貴族之女,出身世家,大家閨秀,溫柔美貌才華橫溢。她認定了我父,放棄人間富貴繁華、貴戚宗親,就那樣孤身一個人,跟随我父來到靈界,願意做他的王妃,與他一生一世。”房千歲頓了一下,突然轉頭看向楚晗:“楚晗,上一次指揮使對你說的靈界十條鐵律,你誤會了,你根本不必信他!所謂天規戒律,是用來約束那群鬼衛和普通靈獸的,怕那些人敗壞我靈界血統門規,才給他們樹牌坊、立規矩。鳳飛鸾是自己犯了錯心虛,他怕得要死!但鐵律與我家族毫無幹息,我父王與我等兄弟也不受天條約束。我與普天之下任何人交好,都是随心所欲自由抉擇,我不會遭到任何約束懲戒,你明白嗎。”
房千歲說這些時傲然平靜,眉宇間一片金紅,帶着血脈裏與生俱來的貴裔氣度。
但楚晗覺着,一定有哪裏不對,不是這麽簡單。
果然,房千歲繼續說道:“唯一的是,我族身為龍軀,背負神州圖騰血脈,擁有其他獸類不具備的龍息和神力,龍息強大到足以覆蓋任何其他活物、以及常人的氣息。我母親既然嫁給父王,就須一生永遠陪伴我父身邊。只要有了親密之情,魂魄自然接受我家族的血脈龍息,成為神界靈獸。”
“他們新婚恩愛第二天……”房千歲嘴唇一抿,說到敏感處耳尖犄角微紅:“我母親在青龍潭水府下化為一條非常飄逸靈秀的龍。我父王是青鱗,她是金鱗,兩人出入成雙成對,伴游形影不離,後來就生下我大哥,是一條青金色龍。那些年他們一直住在玉泉山下。過了幾百年,又一次夫婦恩愛之後,她化作一頭白額血瞳灰發的狼。我沒有機會見到,但以我父王的話講,氣度極優雅高貴,俊美非凡,世間絕無第二人見過那麽漂亮的狼……然後生了我二哥。我父就一起遷居到北面貝加爾湖外的草原,在雪地冰湖畔建了城堡。這一住,又是數百年。”
“……”楚晗目不轉睛盯着房千歲,那時身體随松樹枝蕩在懸崖一側,已是心懸一線不知身在何處,清風在耳畔呢喃訴說。
房千歲說:“再之後,我母親有一次化作神鳥鳳凰,生了我。也因此我是龍軀,天生肩帶鳳翼。我二哥就飛不動,只會在大漠草原上傻跑,還不如我!呵,因為他是一頭狼,有須有角。”
楚晗的聲音飄渺在雲中:“……我明白了。”
小白龍的家世,原來是這樣的。
說直白了,靈界社會秩序與人間也差不多,社會階層也分成三六九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那些“異族野花不準亂采”的清規戒律,只能拿來約束普通小老百姓,比如神都裏那些黑驢蹄子白驢蹄子之流,只準勾搭其他蹄子不準觊觎人類。小龍嘲風在這地兒,屬于典型一位紅二代,受家族庇蔭,就不用服那個管。他可以為所欲為,寰宇之下三界之內,随意娶妻納妾,想跟誰操就跟誰操,操完之後還能逍遙法外,根本不用擔心哪天做不成龍太子了。
被操的人才要倒黴,難道要受肉身形滅的懲罰?
而且龍族婚姻法明顯胳膊肘往裏拐,嫁進去就甭想離,沒的後悔,必然終身為伴。
房千歲神情莊重,略帶害羞顏色:“你解釋得對一半。我不受戒律轄制,對誰動情與誰相好,全憑我一人性子心意。但是,三界之內,神都秩序下,并不認為入我龍族血脈是一種懲罰。龍息封印不是懲戒,反而認作是世世代代神明賜予的圖騰榮耀。我族伴侶,永生永世陪伴身邊,長生不死,千年不老,在靈界內享受數不盡的富貴榮華……”
“後來,母親大人有次化身東海水下一頭靈龜,我父親又不辭辛苦找到了她。我父就在東海修築一座富麗的水府行宮,以水晶和珍珠堆砌,專門陪伴守護母親……無論化成什麽模樣,流落世間哪個角落,他們總能找到對方。我父從不曾離棄母親,也絕無二心,終生只與我母為伴。”
房千歲話音是壓抑下的平靜,眼底有滔天巨浪,最終化作一片黑色漩渦緩緩流走,也在掩飾內心的萬水千山。
楚晗胸膛微微顫抖,眼眶驟然濕潤。
他有個瞬間被洶湧的雲海波濤淹沒,陷入強烈的情緒無法描述。
無論化成什麽模樣。
無論流落世間哪個角落。
如果小千歲說的實情,世人代代相傳龍性淫蕩,原來是個天大的誤解。一對神仙眷侶,我自風流,相偎相伴千百年不離不棄,哪管凡間一群無知庸人的刻薄嘲弄與冷言蜚語?
也怪不得,那天早晨他們從水潭裏出來,小千歲那樣驚痛的眼光撫摸親吻他全身,吸吮他手指腳趾,把他翻過來調過去地查驗,是怕一覺醒來,捱到天明時,眼前的楚晗已經不是昨夜枕邊之人。也難為了左使大人随琰公子,對他心存虧欠欲言又止,下跪求他留下,還試圖買一送一,給他搭配男妻美妾,也是怕他得知真相終歸是要堅決離去吧……家世才貌都能匹配三殿下的楚公子,将來走哪也都是人中龍鳳,娶誰嫁誰不行?誰會甘願承受如此重大的抉擇犧牲,這世道誰離了誰還不能活了?
……
紅日升上神都上空,普照萬頃疆域。
光芒披灑在楚晗肩頭,穿透他的靈魂,在他血液裏沸騰激蕩,讓他一低頭仿佛就能看穿胸口勃動的心。
他身旁的房千歲,輪廓平靜,薄唇緊阖,眺望遠方東海,他父母仙居的世外桃源。這人舉止儀态自始至終維持着驕傲和尊嚴,并不說一句示弱、撒嬌或者懇求的話。房千歲唯獨牢牢攥着楚晗的手指,掌心濕漉的水汽暴露了不平靜。
楚晗明白,小千歲有意把個愛情故事講得婉轉美好,绮麗多情,苦難的部分通通略過不表。然而,兩位當事人這些年上天入地看盡滄桑風華,一定經歷過許多磨難,都不對外人提了。悠悠千餘載,共守赴白頭。
心裏驚濤拍岸,一腔情緒湧到嘴邊,楚晗輕聲道:“你父母親連生了九個兒子?……他倆一定非常相愛,恩愛夫妻相伴千年竟然都沒分開,仍然彼此忠貞,讓人敬佩。以後如果有緣認識,是我福分。”
房千歲:“……”
房千歲一手猛地一攥,牢牢地,幾乎捏疼楚晗的手,眼眶也驟然紅了。
他沒想到楚晗頭一句是這樣的話,看對方都看得癡了。
半生唯獨鐘情一個楚公子,認作是知己,果然沒有交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