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洗禮
房千歲一手扶住楚晗,另一手輕輕捋過他頭頂、胸口、下腹幾處大穴,那時是這樣給他解釋。一個人肉身積聚成形,是精氣、血氣、靈氣三息合一,缺一不可。精、血、靈的氣息由身軀百穴生發出來,融彙貫通聚合成形,這才讓世間所見的飛禽走獸個個都有了不同的神态模樣。
而靈界龍族,身為華夏疆土之上的圖騰神物,龍息強大無往不勝,蓋過普天下任何活物氣息。一旦發生那種靈肉合一的親密,龍精無可阻擋一瀉千裏融入對方四體血脈,貫入百穴;龍息必然沖破神庭、顱息、檀中、神闕、任脈這幾處致命大穴。人的三息難以避免就被龍精的氣息強勢覆蓋,如同覆上龍族封印,必然失去一個人原本的模樣,最終化作靈界某一只禽獸。能化成什麽樣,還都說不準,要看那人自身精、血、靈的氣場,脈象,要碰運氣了。
那回在水潭下日了一宿,楚晗竟然沒有絲毫受損,傷處愈合也就好了,也是奇怪。或許就是當時沒有射進裏面,龍息沒能将他覆蓋?
老龍家族的男人世代忠貞,父子都是情種,卻架不住他們竟然受累于自身的強大。做他們的伴侶,是要接受龍息反噬的“洗禮”,從此失去本來面目。這種關系必然不平等,而且損失不可逆。
這麽個實情,迫使三殿下面對楚公子時躊躇卻步。沒到那個位份,誰懂高處不勝寒?
……
把實情想直白些,也非常簡單。好比嫁個基督徒就要跟着入教受洗,嫁個伊斯蘭從此黑紗蒙面,沒準兒還要接受對方養三妻四妾,入鄉随俗麽。靈界裏的規矩,看來是嫁雞随雞樣,嫁狗随狗樣,跟了這位三殿下,再世為人就很難了……
楚晗遇事不喜歡怨天尤人,挫折當前遠不至于就灰心喪氣,也不會想不開找根繩什麽的,他想要與對方一起尋找出路。他抱住人用力拍拍背,哄着說:“以前我誤會你了。你早該告訴我實情,我……我也沒想到這樣。”
房千歲這輩子也就這一回如此坦白坦蕩:“楚晗,我一開始是覺着,你我總之不會在一起,遲早要分開,沒必要對你講出只有我族人才知道的家務事。後來……後來是存了私心,怕你聽了以後頭也不回就走開了,不會願意留我身邊。”
楚晗:“你覺着我會離開你?”
沒料到房千歲說:“你現在不會。”
楚晗:“……”
房千歲看他的眼神微妙:“楚晗,我了解你為人。你這人就是這樣。你可能會因為沒那麽稀罕我,或者将來不再互相喜歡,而跟我分開;但你絕不會因為要背負承受怎樣的代價犧牲而在這時選擇離開我。你心裏所固守的道德,義氣、忠誠,都決定了你十有八九還是選擇送掉自己,寧願逼迫自己到山窮水盡無路回頭,也不願讓我難過。我守了這麽久今天說出來,也是一種自私,終究可能要拖累你沒辦法回頭。”
房千歲難得鄭重其事,一字一句,言語間都是抱歉疼惜。楚晗眼眶一酸,都說不清是欣慰還是難過,以前還是看淺了對方,以為就是個憤世嫉俗的逍遙浪子。
小千歲太了解他,一針見血戳了他軟肋,果然是個知己。
楚晗連忙問:“還有別的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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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一晃而過的是另一個解:命中注定的,你小子就跟我回家吧!倒插門兒沒什麽丢臉害臊的這也算是一條路。彩禮嫁妝兩份楚家全出,我又當媳婦又當爺,懇請你屈尊下嫁。三太子我娶你。
這念頭也就一閃而過,又默默将這一條劃掉。逃到人間可也仍然逃不過滾了床單就“受洗”的命運吧?逃也沒用。
他也見識過流浪凡間的三殿下與回歸靈界的三殿下,心知肚明不同的境遇簡直是雲泥之別。小千歲不舍得難為他,他舍得強迫為難對方?
要說楚晗心裏沒有陷入深刻的震動猶豫,不可能的。他是臉上淡定,兜得住事,不做怨夫。然而,誰沒有父母家人大好前程,誰就天生自帶聖母光環樂意為愛抛家棄業呢。所以小千歲不會開口求他留下,不願委屈了他。他倆如果在一起,小千歲在靈界四海之內永遠仍是指揮使禦下萬人之上的龍族,然而楚晗将不再是他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即使将來還能破界回到人間……如何面對身邊親人?
懸崖之巅,萬頃雲海。遠處是青灰色山脈,巍峨的一線在雲浪中滌蕩起伏,山谷中回蕩萬年不變的動聽的沉吟。
房千歲摸楚晗的嘴,很淡定:“你想好再說,也不必急着回複我,不要将來後悔。”
後悔留下來,或者後悔沒有留下來。
楚晗也實話實說:“我至少先回去跟我爸打個招呼,也不能就不告而別。再不露面,我爸那脾氣,他老人家抑郁症要犯了。”
“成。”房千歲痛快應道:“明早送你們幾人回去。”
答應得飛快,仿佛生怕自己也有猶豫或者節外生枝。房千歲親他腦門紅痣一下,回複往常灑脫,單腳一撐從老樹枝幹上站起來,垂眼對他潇灑地一笑:“楚晗,你不用為難,我一定送你們平安回去。你如果遇到牽絆不能回來,我也絕不怨你。我還有兩千五百年壽命,自然一生一世惦念你的好處,不辜負相識一場。”
楚晗:“……”
楚晗側過臉去掩飾眼眶的酸熱,遙望遠處的雲海,不知還能說什麽。
……
說話間耳畔朔風呼嘯而過,楚晗已經由山崖之側的松樹枝上兀自躍下,整個人失重,風中徜徉。
他被小千歲裹在懷中,先蕩到斜側一棵樹上,再躍向不遠處另一株樹,順着山崖峭壁走“之”字形路線,蕩到山底。
房千歲下到山腳,正待要走,鼻翼一動,猛地回頭。
兩側山崖峭壁,陰翳成片,并無異動。
“怎麽了?”楚晗問。
房千歲用力聞了聞:“鬼衛的酸臭氣。”
楚晗:“……指揮使?!”
“那人從山谷裏爬出來了?”
……
房千歲攜着楚晗迅速彙合軍中,随即吩咐手下禺疆等人,圍攏兵馬隊伍,在方圓十裏水陣四周布置層層哨卡,提防有不明的敵方搗亂偷襲。
今夜過後就要與楚公子一行人分道揚镳,再拔營回去北方。
探子來報,鳳指揮使已經被趕來接應的部下救上去了,估摸擡回神都療傷去了。那批人馬,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先前火線追擊九殿下的青銅部隊……如果不是,那麽追着九殿下不放的銅人軍,又是哪個派系來的?
老七老八兩位同志站在造飯大鍋旁,一左一右搭着九殿下肩膀,逗小孩聊得正開心。平時動不動互相一臉嫌棄樣,如今捱到離別時,果然人之将走其言也善,再看誰誰愣都覺着比以前順眼了。
九殿下不怕燒的,“騰”得一下跳到竈火上幹燒着的一口大鍋裏,盤腿一坐,天真地說:“兩個哥哥既然舍不得,就不要走嘞。握帶你倆往西邊去,青海湖裏玩幾天再走!”
“咳,出任務,得回去向我們領導交差!你以為都像你似的,沒上級沒領導,整天傻吃傻玩啊太子爺!”八同志咬着煙屁股。
八爺随手從旁邊鏟起一鏟子花椒大料,炒羊肉用的,往九殿下身上一灑,揮着大鏟子說:“你小子的肉,燒出來味兒也挺香,我鏟你了啊!”
楚晗聽說,今早一群糙爺們酒醒後,老七先就上腳把八爺踹了一頓,上槍托鑿人,說“你丫這回喝醒沒有?!”
老七後來悄悄跟楚晗通氣,“別跟小八一般見識,他那人就那樣。他心裏有歉意,就是嘴巴毒,還不能服軟。”
楚晗也聽老七說,小八是他表弟,所以兩人模樣身材很像,穿上制服再戴一大蛤蟆鏡,跟雙胞胎似的。小八從小跟着表哥屁股後面,愛玩兒槍,野小子的熊脾氣。但是出門做活兒肯玩命,是個硬漢作風。
中午時分,營地放飯。
在用膳的時間一定能見到沈大少爺身影。沈承鶴捏着一塊鹿肉叉燒,賴了吧唧地蹭過來:“晗,我昨晚胡咧咧來着,幫我跟你老公說兩句好話。”
楚晗眼一橫:“你自己去說。”
沈承鶴很無賴的:“我哪敢,怕他真撕了我。我就是嘴賤麽,嘿嘿!”
“鶴鶴這事你确實理虧。”楚晗怒其不争的:“你以後再嘴賤,我撕你菊花。”
楚晗說完自己也樂了。沈承鶴感慨嘆道:“咳,這人啊,你我二十年竹馬情誼,抵不過你跟他兩個月的肉體交情!”
沈公子啃完鹿肉叉燒,抹抹嘴巴,就盤腿坐在水沼裏一塊大蒲團上,雙眼發癡似的遙望神都方向。離得太遠,城廓影子都看不見,瞪得眼都紅了。
沈公子眼底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突然說:“晗,我要是你,我就不回去。”
楚晗:“為什麽?”
沈承鶴嘴一歪:“有人真心盼着你,幹嘛回去?幹嘛傷人心啊?”
楚晗輕聲道:“如果是你,你留?”
他心裏也亂,剛才随手撿一塊木頭,用小刀在手裏削。心有所屬,削着削着,就削出個房三爺的人形模樣。
沈承鶴自嘲道:“楚晗,我真羨慕你,走哪都他媽有人愛你愛得要死要活的。神都這麽個富可敵國的二代,給你下了個沉甸甸的金玉良緣的大offer,卧槽你還拿架子,你還猶豫?”
“你能有選擇走還是留,老子都沒選擇。我忒麽也惦記着誰給我下個聘,這輩子也讓我有機會進宮封個妃啊大貴人什麽,享受享受有人疼我的日子……操他媽的,有人疼愛過我嗎?!”
楚晗分明從沈公子故作吊兒郎當的口吻裏,聽出那麽五分悵然若失,三分壯志未酬,或許還有兩分賊心不死。
楚晗攬過好哥們的頭,狠狠揉了揉:“我沒疼愛過你?”
沈承鶴撅嘴:“算了吧你糊弄誰啊,現在有對比了,我才知道你真疼一個人是怎麽疼的!疼愛你們家大妖龍去吧!”
其實,楚晗與小千歲倆月的肉體交情,都沒抵過沈公子與某位鳳大人,兩天萍水相逢的一樁生意。那兩位把能做的都做了,都還沒機會拉着手表白一句真心話。
沈承鶴抹一把臉,抹掉眼底紅潮:“不瞎琢磨了,琢磨了人家也不愛我!”
……
當晚入夜,就是楚晗他們一行人準備回去的最後一晚,他的同居夥伴沒回來侍寝。
楚晗還特賢惠的刷了洗澡桶,打好熱水,故作輕松地靠在床頭等了倆小時,其實內心也輾轉煎熬,翻烙餅似的颠來倒去。見不着人心焦,見着人他也會難受。他從背包裏掏出那把木頭“雀刀”,擦淨了在燈下把玩……
後來實在按捺不住,楚晗翻身而起,走出去。塞外漫天繁星,空氣無比鮮潤,一條璀璨的銀河在夜空飛渡,劃過湛藍天宇,美得透徹,淨化心神。
楚晗假裝無所事事地來回溜達,找人,碰見解手回來的七大俠。老七同志踩着一塊大浮萍慢悠悠回來,邊走邊拉着褲鏈,後腰槍不離身。
楚晗下意識就伸手指撚了一下:“七哥,嗯……有煙嗎,來一根。”
老七習慣性的掏兜遞煙遞火,手到一半頓住:“你不抽煙。”
楚晗掩飾地一笑:“煙能解愁麽。”
老七遞了煙,替人點上火,看着楚少爺很不熟練地吞雲吐霧迅速就嗆着了,皺着眉幹嘔。
老七淡淡地道:“你們倆人也挺逗,說話都一樣。”
楚晗:“怎麽一樣?”
老七:“你那位,就剛才,也找我要煙抽。我說,你點得着煙嗎你不是點不着嗎。他說,煙能解愁麽,我就想試試看它怎麽解愁。”
楚晗:“…………”
楚晗:“他人呢?”
老七:“剛才還在那邊兒樹上蹲着,去看看吧。”
楚晗在點綴着蛇油燈的營地裏大步流星地走,在迷宮似的水陣裏四處轉悠,焦急張望着尋找他想見的人。他不僅把對方想太淺了,可能還設想得太潇灑太堅強了。他是在那一剎那,突然有話湧到喉嚨口,想告訴小房,不用再考慮,已經想好了。
我帶你一起回去,見咱們兩個爸爸,然後我跟你一起回來,我願意陪你。
我們為什麽要放棄,為什麽就不能一生一世。
暗夜下的大湖水陣,從遠處看,複雜幽深,水面浮現零星一兩點冷光冷火。水紋漣漪,人影綽綽,蕩漾着原本就遲疑不定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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