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曾經的江煜
韓時卿在燒好的熱水裏泡了很久,直到将雨水的寒氣都泡出來,才起了身,穿好衣服,細細地擦自己垂到腰的長發,掃向屋中一人高的銅鏡,見着裏面反射的人影,目光微微發沉。
他的兩個兄長相貌随了父親韓靖宇,他和姐姐韓芸暢則是随了母親何怡然。
何怡然曾經是永安城公認的美人,容貌自然差不了。
韓芸暢繼承了何怡然的溫婉柔美,韓時卿卻在那份柔美上又滲透了幾分豔麗。
他自幼眉間就生了一顆美人痣,在兩道細眉正當中,是惹眼的绛紅色,再加上那雙形狀漂亮的桃花眼,笑起來尤其好看。跑出去玩的時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家的小女娃穿了男裝出來逛街。
後來長大些,骨架長開,開始習武,才讓眉宇間多了幾分英氣,至少不至于讓旁人再認錯了。
前世臨死前,他瘦到脫形,皮包着骨頭,頭發幹枯如雜草,一日夢醒,見着鏡中的自己,還以為是從地府裏爬出來厲鬼,委實恐怖。
而此時的鏡中人長發垂鬓,是烏亮的黑色,皮膚白皙,面色紅潤,绛紅色的美人痣點亮了整張臉。
他上前走了幾步,撫上鏡中的影子,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重生。
韓時卿都要忘記他也曾有過英姿飒爽,意氣風發的年華。
十八歲的他,是泡在蜜罐裏長大的将軍府小少爺,所有人都疼他,所有人都讓着他,所有人都寵着他。
一提到鎮北将軍府的名頭,整個朝廷都得抖上三抖。
就是當今的遠安帝都要敬他們幾分。
這時候的自己,怎麽也沒想到十年後這裏的一切都會被一個叫江煜的混蛋摧毀,而那個混蛋正是由他韓時卿一手領進門的。
吩咐府中下人撤了熱水,韓時卿沒有急着去找江煜,而是将那柄之前帶出去的長劍拿出來,坐在桌前,用一塊幹布将上面的水珠擦幹,又沾了些黃油,一點點給它上油。
鎮北将軍韓靖宇的兒子皆是自幼習武,韓時卿也一樣。這把長劍是韓靖宇在他十二歲那年請了永安城的鑄造大師陸啓明着手鍛造的一把好劍,名為青朗。
也是陪伴他這麽多年的好搭檔。
他心裏有事的時候便喜歡擦擦青朗劍,頭腦也會更清醒些。
韓時卿在梳理他對江煜的感情。
問他愛過江煜嗎?
自然是愛過的。
從收養江煜,到被那小子告白,到戰場上替那人擋了一刀,傷了心肺,落了病根,他一直是真心喜歡江煜的。
那時候江煜是他很重要的人,在他心裏占據着和家人一樣重要的地位。
所以在知道自己被江煜背叛的那一刻,他最先不是破口大罵,而是不敢相信,并且否認了江煜的背叛,他無數次開導自己,江煜肯定沒那麽重的心機。
江煜不是狼心狗肺的人,即便自己的父親參與了那場皇室肅清事件,看在這些年将軍府養育他的情分,他也不會對自己的家人趕盡殺絕。
可事實證明,江煜這人是沒有心的。
他對韓時卿的感情能夠和他對将軍府的恨完全分離,冷靜到可怕。
韓靖宇在新歷二年被斬于西市,何怡然自飲毒酒,追随夫君而去。
鎮北将軍府韓大将軍從此在永安城除名,一大家子的韓家人最後只剩了他韓時卿和姐姐韓芸暢。
江煜的狠絕毒辣一點點磨滅了韓時卿對他的喜歡。
所以直到最後萬念俱滅,郁郁而終之時韓時卿都認為他該是恨透了江煜的。
可現在,江煜就站在他面前,手無縛雞之力,瘦弱矮小,背後沒有任何勢力支持,除去在逃皇子的身份加持,這人一無所有。
只消他一個念頭,就能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殺了江煜。
他卻猶豫了。
今天江煜說的話也讓他很在意。
平白無故抱着他的大腿喊爹,還用那雙透亮的黑眸瞅着他,說的話就好像真的将自己當成了家人,尋求庇護,目光單純,還充滿了依賴和期待。
這樣的江煜和上一世那個江煜不太一樣。
前世江煜十二歲時雖然看起來也無害,但細想起來,眼中多少帶着深藏的陰狠。
稱帝之後的江煜徹底暴露本性,手段果決,狠厲毒辣,曾經擁護遠安帝的左相一派全部被罷官抄家,流放北境,編入奴籍,世代不得再考取功名。
直接參與肅清事件的官員則是更慘。
株連九族,當街問斬,沒一個能有好下場。
那時候的江煜一雙黑眸深邃可怕,仿佛無時無刻都在算計着什麽。
他沒法把性格差異這麽大的兩個人聯系到一起。
即便恨,他也暫時沒辦法做到對一個無害的孩子直接揮劍。
那該怎麽辦呢?
他又該如何對待江煜?
正想的出神,門外響起敲門聲,韓山的聲音透過門板傳進來。
“小少爺,将軍把那小乞丐帶回了西廂房,還差人請了大夫過來,說是要給他診治風寒。”
韓時卿心頭一驚,皺了眉。
他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心了?
他可是記得前世他爹可是将軍府裏唯一一個對江煜不冷不熱的人啊?
莫非是江煜說了些什麽?
想至此,他收了青朗劍,開了門,從韓山手裏接了傘,濕發也沒紮,便徑自出了自己的院子,由韓山帶路,向着西廂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