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謊話連篇
江煜換上一身幹淨爽利的衣服,又将半長的頭發用布帶紮成簡單的馬尾,推開房門,由下人引着去到先生講課的書房。
畢竟前世和韓時卿在這裏生活了八年,鎮北将軍府的格局他早就了熟于心,如今沿着回廊一路向東,進入花園,穿過花園入眼的是那個種有大槐樹的書房,而再穿過書房的拱門便是韓時卿住的地方,一個坐北朝南的小院。
小院子裏有用栅欄圈起來的花圃,裏面都是韓時卿自己種的花花草草,泥土底下埋着一具鴛鴦眼大白貓的屍體。
韓時卿是個極重感情的人。
那只大白貓是他五歲的時候在街上屠夫肉鋪的旁邊撿來的,叫下人洗幹淨了之後喜歡得不得了,自己吃什麽都想喂給大白貓,睡覺的時候也不叫奶娘和丫頭陪着了,就抱着大白貓睡覺。
大白貓特別喜歡去花園扒拉那些花花草草,撲撲蝴蝶蜜蜂,所以它死了之後,韓時卿就讓韓山給他找來花草種子,特意在自己的小院裏搗鼓出了一個小花圃,親自動手給大白貓種了這些植物。
這些都是前世他與韓時卿閑聊的時候問出來的。
就像給江煜親手織的那條薄毯一樣,韓時卿對待喜歡的人或物,是真的會掏心掏肺地好,即使性子再野,他也會為那些人改變自己。
這樣至情至性的人,沒有人會不喜歡。
江煜也是一樣。
他承認自己一開始是帶着目的接近的韓時卿,但八年相處下去,他被韓時卿感動了不是一次兩次,在徹底了解這個人之後,他便當真舍不得了。
鎮北将軍府上下,他只要韓時卿。
他人生死與自己無關,他只要韓時卿活着。
可他忽略了一點。
這樣至情至性的人,最難忍受的就是被欺騙和背叛。
韓時卿有多重視家人,就有多憎恨江煜,他當初有多信任江煜,在得知真相之後就有多厭惡自己。
而這一點恰恰是江煜到現在都不能明白的。
因為他自幼就沒有被任何人疼愛過,生存在冷冰冰的皇宮裏,家人對他的态度比外人對他還惡劣。
再加上他母親給他灌輸的争權奪位思想深種于腦海,又在臨死前給他真真切切地上了一課。
那個女人對皇位的執念和對死亡的不甘早就透過那雙眼睛深深烙印在了江煜的心裏,在很長一段時間成為令小江煜無法入睡的噩夢。
所以前世的時候,直到死他都覺得自己沒有錯。
他認為韓時卿若是真心喜歡自己,将自己當成家人,他就應當原諒自己。
只在乎他一個,難道不好嗎?
江煜是這樣想的。
雨勢漸弱,打在傘上發出“滴答滴答”細碎的聲響。
“到了,你進去吧。”下人把江煜帶到書房門口,神色古怪地看着眼前露出沉思表情的小小少年,總覺得他的氣質與當前的年齡完全不符,但那張臉又确實稚嫩,透着股怪異感。
“知道了。”江煜眨眼間恢複純真的目光,對身旁的人歪頭笑了笑,笑容有些生澀,卻也真摯,“謝謝漂亮姐姐帶路。”
那姑娘愣了下,被江煜的變臉震驚,一時間還以為之前江煜的表情都是她的錯覺。
“不、不用謝。”
江煜垂頭輕笑,兀自敲了兩下門,聽到屋中傳來盧德申的聲音,恭敬地回了聲,便推門進去,端端正正地對盧德申行了個禮。
“大人,小人雖然沒做過書童,但會努力學習,您若是現在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盡管吩咐便是。”
少年着一件褐色連身短袍,外披靛藍短袖交叉襟上衣,腰系同色系腰帶,長褲塞進小黑靴子裏,頭紮高馬尾,面上雖有傷口,五官卻清秀幹淨,整個人顯得十分利落,比之方才在雨裏的狼狽模樣可要好看多了。
韓時卿微愣,臉色白了白。
在前世,韓時卿是看着江煜長大的,見證着他從一根小爛蔥長成挺拔俊俏的少年郎,再變成一個六親不認的狗男人,這段過程倆人共同經歷的種種喜怒哀樂,哪是那麽好忘得?如今看着這樣的江煜,不禁讓韓時卿的心肝脾胃腎都跟着揪的難受。
都讓他滾了,結果這混蛋竟然滾了一圈,又他娘的滾回來了,當真有病。
“哼。”韓時卿冷笑,用書卷遮住下半張臉,小聲嘀咕,“這小人倒是叫的順溜,畢竟本來就是個‘小人’…”
“在我面前不用自稱小人,只需稱呼‘我’便好了。”盧德申越看江煜,越覺得順眼,便說道:“而且我也不是什麽大人,只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你與時卿一起喊我先生就行。”
“哼。”韓時卿翻了個白眼。
“你叫韓煜是吧,竟是與時卿一樣的姓氏,當真巧合。”盧德申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招呼江煜過來,問道:“我見你有幾分機靈,談吐也像知曉些禮數的,為何會做了街邊乞兒,還被那幫混小子這般欺負?”
聽了這話,韓時卿從鼻孔裏出氣,瞪着江煜小聲磨牙,“堂堂九皇子能不機靈嗎?”
他聲音小,另外兩人都聽不到,但那露骨的敵意,江煜倒是感受的非常真切。
他抿了抿唇,神色轉為凄苦,對盧德申說道:“不瞞先生說,我是一年前才流浪到永安城的,我家住在永安城外的萬和村,家父身子骨弱,前年才考中了秀才便患了痨病,一病不起,家裏的積蓄全部用來給爹爹看病,卻也沒能将他救回來,娘親與爹爹伉俪情深,在去年懸梁自盡追随爹爹而去。我人小,在家也沒有人幫襯,便想着跟商隊來永安城讨個生路,沒成想剛到永安城便被商隊拿走了所有的盤纏當路費,将我一個人扔在了這裏,我只得以乞讨為生,流落至今……”
江煜說着,鼻頭一酸,一雙眼睛竟是又紅了起來。
盧德申聽得認真,一時萬分心疼眼前的小小少年,他拍拍江煜的肩膀,“現在好了,你跟着我吧,不用再去街上讨飯了。”
韓時卿在旁邊目瞪口呆地聽着江煜毫無羞恥心地把這麽大串謊話聲情并茂地講出來,驚得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就看盧德申這反應,韓時卿突然确信不是自己當初傻,是這小子演的太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再加上那張臉,試問誰能不被騙?
沉澱了沉澱情緒,盧德申想起個事,心中好奇,便問,“之前那幾個混小子非說你手上有銀子,可是真的?”
“是真的……”江煜擡眼看向盧德申旁邊的韓時卿,神色猶豫,牙齒咬了咬下唇,才說:“大約七日前,我……我被這位少爺給打了。”
“嗯?”盧德申狐疑地看向韓時卿,問道:“時卿,你還幹過這等混事?”
韓時卿一臉懵,“我……”
“不是的,不是的,先生不要誤會。”江煜“驚慌”地擺手,手指攪在一起,忐忑地說:“那天雨大,應當是少爺将我當成了別的什麽人,将我打了一頓,後來少爺也對我道歉了,還給了我一袋銀錢才讓我離開。”
“可是,我剛出将軍府沒多久,銀錢就被人搶了去,後來就被那幫人堵住了,非要讓我交出銀錢,我這幾日被他們又打又罵,實在沒辦法才向大人求救,給大人添麻煩了……”
說着,他又要對盧德申拜下,德申攔住了。
此時在盧德申眼裏,江煜聳然一個懂事懂禮貌還不記仇心胸寬闊卻境遇悲慘身世凄苦的小可憐。
給他心疼的不要不要的。
“孩子你沒有錯。”說着,盧德申瞪了一眼韓時卿,“是時卿這小子有錯!不管不顧亂打人,還想用點銀子就糊弄過去,這些年的聖賢書當真都白讀了!”
韓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