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世難
設宴當天,将軍府外門庭若市,馬車最多的時候占了半條街。
韓家人站在外面迎接客人,韓時卿也趁此機會将這些人認了個眼熟,畢竟他以後也是要與這些人打交道的,早些了解也好。
開席的時候,林世成只尋了個角落坐着,安安靜靜地吃菜喝酒,用餘光悄悄打量着那些與右相坐在一起的人。
他如今只是個和韓時卿有幾天交情的無關緊要的人,身份甚至連同窗都算不上,能和這些人坐在一起已經算是韓靖宇給他的很大面子了。
指腹摩挲着杯壁,林世成默默記下這些人的臉。
“韓家這孩子倒還真是各個都是人中龍鳳。”右相李德生捋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不知真假地對着一桌人稱贊了韓時卿。
“韓将軍有福氣啊。”李德生與左相一個年紀,如今已年過花甲,只是那雙小眼睛裏卻絲毫不見渾濁,精光四溢,他繼續道:“長子韓錦峰和二子韓乙銘都被封了西北少将,他自己又身兼鎮北大将軍和兵部尚書兩大官職,這整個王朝的兵都被他攥在手裏呢,如今那小兒子又考中了舉人,怕是來年就能上殿試,跪在陛下跟前受封了。”
他似是也不怕旁的人聽見,臉色不見異樣,面上帶着笑,等着別人接話。
“李相說得是啊,這韓将軍可真是過得順風順水,讓我等羨慕不已啊。”接他話的是禮部尚書趙闊,正二品官,歲數只比李德生小一些。
他感慨道:“想我那不争氣的兒子,為官二十年,也才不過堪堪做到中書侍郎的位子,今年方才升到正四品,四十多歲才穿上大紅袍。”
說到這兒,他舉起酒杯,對着李德生半開玩笑地說:“誰都知道如今中書省是李相在管,日後還望李相幫我看着點犬子,別讓他闖禍,這杯酒我敬您了。”
說着他一飲而盡。
其實他這話說是讓李德生幫他盯着點兒自家兒子,但話裏有話,說白了就是想讓李德生多多提攜他兒子,讓他仕途更好走些。
“趙尚書客氣了。”李德生笑笑,沒答應也沒拒絕,低頭抿了口酒,眸子微動,提到最近的一件事。
“我聽聞最近南族有意向陛下進獻一位絕色美女,趙尚書你是管理禮部的,可知道這消息是否屬實?”
趙闊微微一愣,心頭不由顫了顫。
他本來想偷偷拒絕南族的進獻,所以向尚書省隐瞞了此事。
右相是怎麽知道的?
但李德生既然提了,那便是已經清楚緣由了。他若是一味隐瞞,到時候被右相抓了把柄,會很危險。
黨派之争上,他本處于中立,可是最近政局變化,聖上整日不做正事,貪圖聲色,還故意冷落了左相和将軍府,他便想着能不能提前向右相這邊靠攏,所以剛才才接了他的話。
于是,他回道:“确實有這件事。”
“那為何不上報?”李德生似笑非笑。
“我……”
“哈哈哈哈,趙尚書不必緊張,我只是開個玩笑。”李德生大笑,“我心知趙尚書是不想陛下被那女子迷了眼睛,蠱惑聖聽,用意是好的,可自作主張終歸不好,下次可不要再這般做了。”
說罷,他又調侃了一句,“趙尚書既是這般謹慎,那這女子怕是得有傾國傾城之色,我都想見識見識了。”
周圍一些官員聽到這話,也笑出了聲。
趙闊被他這麽連珠炮的說了一通,臉上血色褪去,心裏直打鼓,好半天才回神,接道。
“李相說的是。”
那消息本該是保密的,他真不知道右相是怎麽知道的,但他這般提出來,便是給自己安了頂高帽子,若是日後有人說與陛下聽……
後果不堪設想。
林世成聽力極敏銳,此番将這二人的話聽進去,抿着唇笑了笑。
這右相果真是個老狐貍。
趙闊是個真心實意為王朝考慮的,不想遠安帝走上一條不歸路。但他攔下南族的進獻便是犯了欺君之罪,這事又被右相當衆捅出來,他不想站在右相這邊都不行了。
而且趙闊大概也沒想到,那絕色美女早就被他們玄金樓的人掉了包。
美色惑人,妖孽禍國。
只要那女人俘獲遠安帝的心,昏君便不會再有醒來的時候,屆時九皇子再站出來,想要掌控天下,可就輕松多了。
宴席進展到中段,林世成将一些消息也聽得差不多了,便起了身,向着門外走去,途中路過右相身邊,左手輕輕用拳心頂了李德生三下,又在對方視線投過來的時候回了他一眼。
李德生皺了眉,站起身與一桌人說了神,便追着林世成的背影跟了上去。
林世成一直走到花園的隐蔽處,才轉了身,對着右相行了個禮,稱贊道:“李相好氣魄。”
李德生見眼前的少年渾身書卷氣,氣質溫和,心下稍松,問道,“你是什麽人?”
“在下林世成,至于身份,您應該認識這個。”說着,他從袖袋中拿出一塊巴掌大的墨金色令牌,中間鑲嵌着深紅色的虎頭血玉,老虎面相兇惡,似浸着戾氣,令人膽寒。
玄金雪鐵,刮骨刻毒,虎頭鬼面,恩仇必償。
這是玄金樓高層才會擁有的令牌。
“你是玄金樓少主。”李德生先是一愣,繼而神色嚴肅起來,“沒想到玄金樓的少主竟如此年輕……”
“南族進獻美人被趙闊扣下的消息用着還順手嗎?”
“那封信竟然是你們送的。”李德生冷靜下來,但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你們江湖人士為何也要來摻和這朝堂之事?”
“李相,你看不出我們這是來幫你嗎?”林世成笑笑,“不,準确來說,應該是我們都在幫九皇子。”
“九皇子?!”李德生震驚,忙道,“你可知九皇子殿下現在何處?老臣一直很擔心他……”
這一整年,他都在尋找江煜,可因為掌握的關于江煜的消息實在太少,至今仍未找到。
林世成在心中冷笑,心道李德生這擔心的模樣倒是裝得挺好。
他面上并無表露,只回道:“九皇子現在由玄金樓秘密保護,他很安全。至于李相您,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替九皇子鋪鋪路,便是莫大的功績了。”
林世成這話說的直白,大致意思可以理解為:一來你別想着把江煜搶回去當傀儡,二來你好好網絡實力和我們聯手,以後江煜坐上皇位,少不了你的好處。
李德生人精一個,自然明白,便答應了林世成的要求,并與他定下了日後的聯絡地點,這才告別朝着會客廳走去。
目送李德生離開,林世成收了令牌,剛要出花園時,突然轉身,藏在臂鞘裏的刀片運了內力射過去,削斷幾片草葉的同時,只聽得一聲利器入肉的噗嗤聲,接着便傳來什麽東西倒在了地上,震得草叢晃了晃。
林世成快走幾步,居高臨下地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年輕丫鬟。
刀片直直地插進了她的喉嚨管,血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她尚還有一口氣,卻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瞪大了眼睛看着頭頂那個俊雅冷漠的少年人,那裏面盛滿了震驚與恐懼,她手腳冰涼,顫抖着去摸自己的脖子,想把刀片拔出來,卻只能摸到滿手黏膩。
“咳、咳……”血從口中嗆出來,眼淚劃過稚嫩的臉頰,小姑娘的瞳仁漸漸失了神采,卻直到死去都沒有閉上眼睛。
從刀片命中到丫鬟死去,其實只有十幾個呼吸的時間。
林世成薄薄的唇瓣抿成一條直線,他蹲下身,将手覆在少女的眼睛上,幫她閉合的時候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林世成并不是毫無感情的人,他只是過于冷靜理智。
他知道他私會右相的事如果傳出去,之前謀劃的一切都将功虧一篑。
所以他不敢賭,也不能賭。
既然玄金樓已經跳上了九皇子的船,那就得一路走下去。
路上難免有犧牲,他需要學會适應。
宴席結束,韓家人在外面送客,直到都送走之後,何怡然松了口氣,嘆道:“果然還是老了,才招待了這麽一天我就覺得腰酸背痛的。”
“娘,您看您說的什麽話,您可不老!”韓時卿笑道,“您又年輕又美,永遠都是十八歲!”
“你這孩子,嘴跟抹了蜜似的!”何怡然點了下小兒子的嘴巴,笑的開心。
“腰又疼了?”韓靖宇倒是聽到了這裏,說道:“回去我給你按按。”
“不用你,你一天也挺累的,我讓小琴給我按按就行了,她就擅長這個!”說到這兒,何怡然四下看了看,喊了聲,“小琴?小琴?”
沒人答應。
“哎?這孩子哪去了?”何怡然問起旁邊的丫鬟,“小柳你今日有看到小琴嗎?”
“回夫人,奴婢中午還見她去了花園,可下午就找不着她了。”
“奇了怪了,小琴呢……”
東市,肉場。
幾只雜毛野狗聚集在散發着腐肉味兒的大坑邊上,舌頭伸長,止不住的口水往外流,不一會兒就在地上積了一小灘。
看到那大肚子屠夫扛着個背簍走來,野狗們興奮的大叫。
“今天你們有口福喽~”屠夫将背簍沖下,數十個肉塊傾瀉而出,滑進大坑裏,野狗們立刻撲上去,兇猛的撕扯着肉塊,囫囵吞下肚,再無暇顧及其他。
屠夫背起背簍,晃晃悠悠往回走,嘴裏哼出一首難聽的調子。
“人世難,人世難,生前縱有千般事,死後亦為臭骨肉,難啊,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