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馥郁花香

舊歷八十一年深秋,北境,止戈城外的雙壁峽谷。

江煜趴伏在崖壁邊緣,在他左側約有二十四人待命,而對面壁崖上則有另外二十五人,與其相對。

“韓隊正,蠻子真會經過這裏嗎?”他們這個偵查小隊的人都知道江煜右耳聽不見,每次作戰都會自覺走到他左邊,貼近他說話。

李三很無奈,“我們都在這裏守了一天一夜了,也不見個人影經過,怕是等不到了吧。”

江煜手指放在唇邊對李三做出個噤聲的動作,黑亮的眸子透過枯草望向山壁之間的窄路,眯起眼,小聲說:“來了。”

在前世,江煜便是在這裏這個時候遭遇了蠻族軍隊的襲擊。

那時,他們偵查小隊在下面,蠻族軍隊就埋伏在他們現在所趴伏的位置,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拖着重傷的身體拼命逃進山澗,斷水斷糧,當真以為自己即将命絕于此的時候,韓時卿救了他。

也就是那次,他徹底把心和命都交給了時卿。

不過這次,他不想讓那人再為了自己跑一趟,擁有前世的記憶,這幫蠻奴在他眼中已經成了幫他立軍功的墊腳石。

北境的峽谷很窄,山壁也不高,但半人高的石塊卻不少,奇形怪狀,立在山壁上,不僅給他們的偵查小隊提供了掩體,還能成為一會兒令蠻族感受到絕望的死亡兵器。

李三噤了聲,秉着呼吸目不轉睛地盯着遠方出現的黑點瞧。

只見那一行蠻奴大約六十人,腰佩彎刀,頭戴尖頂氈帽,身着對襟裹袖短袍,腳蹬牛皮靴,各個膀大腰圓,虎目方臉,有的續着絡腮胡,滿臉兇煞之氣。

就他們這隊人硬杠絕對打不過這幫蠻奴,前世若不是江煜仗着自己與廖雲凡學了幾年武功,在被偷襲的情況下也必定逃不掉蠻奴的屠殺。

江煜讓李三示意對面的另一半小隊準備,在蠻奴走過峽谷之時,右手舉起,又猛然落下。

小隊一行五十人,得令,均起身,撬動半人高的活石,令其飛速滾落砸向蠻奴的同時,高聲喊殺,順着緩坡沖下了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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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勒!胡勒!(敵襲)”

為首的蠻族大漢高叫着,令手下快速散開,卻依舊躲不過沉重龐大的落石攻擊。

一行六十多人,眨眼間就死傷過半,不少人被擊中頭部,胸口,連彎刀都來不拔,當場吐血身亡。

落石震蕩,松動的土塊跟着掉落,一時黃土缭繞。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江煜已然領着小隊殺到了蠻族士兵的眼前。

他面冷心冷,一上戰場便是與人拼命的架勢,手中長劍找上那最不好對付的蠻族首領,與其彎刀對碰,虎口被震得陣陣發麻。

他如今畢竟才十六歲,還是少年,雖這兩年體型抽長,力氣也在增長,但對上體型彪悍的成年蠻族士兵,卻絲毫不占優勢。

硬拼了幾刀,江煜後退,明白了大概差距,不再冒進,而是選擇迂回對抗,專挑那首領的側翼、下盤進攻,讓以臂力力量見長的蠻族首領無處施展。

身邊的隊友皆在戰鬥,江煜将自己的精神提高到最佳,以輕巧的方式躲避蠻族首領的進攻,過了幾十招,卻只傷到了手臂,終于将那首領徹底激怒。

“中原人!”那首領用蹩腳的王朝語言,罵道:“孬種!”

江煜并不理會他的怒火,神色變都未變,只在長劍折射陽光眯了那首領眼睛的瞬間,左手快速拔出腰側的匕首,猛地貼近首領身體,一刀插進了對方的右眼!

而後緊跟着一個側踢,正踢在男人腿彎,讓慘叫着的男人直直對着他跪了下去。

接着拔出染血的匕首一刀插在首領的右手上,将其右手定在石縫中,這才腳踩上首領的胸膛,對他道,“中原人,沒有孬種!”

說完,他幹脆利落地挑斷首領的手腳筋,拎着男人的後衣領,站上一塊凸起的巨石,大喊道:“你們的首領已被生擒,誰若抵抗,就地處決!”

他這一喊,将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了過來。

只見身形颀長,面如冠玉的少年,身披軟甲,脖頸手臂前胸都被噴濺的血液染紅,手上卻拖着比他強壯幾倍的蠻族首領,而那首領已然手腳癱軟,慘叫連連。

強烈的對比刺激了在場每個人的心,一時王朝士兵士氣大陣,蠻族小隊很快敗下陣來,逃走了幾個,斬殺了數十個,生擒了兩個。

對于一個偵察小隊來說,此次偷襲可是得到了他們想都不敢想的豐富收獲。

一時每個人對江煜的崇敬都更上一層,就連僅剩的那點兒對于他年齡上的質疑都打消了。

韓時卿收起信紙,照例将信封裝進木箱,落鎖。

江煜知道他擔心什麽,在得勝的那一晚就将消息快馬加鞭帶來了将軍府,交給了韓時卿。

曾經的災難變作如今的軍功,若是能一路如此順遂地走下去就好了。

這一年來,林世成的官途一片光明。

翰林院編修沒做幾個月,便受到柳尚書的提拔,進入了戶部,坐上了右仆射的位置,正三品官,也有了上朝的機會。

不過遠安帝歷來不喜早朝,這一年更是整日昏昏欲睡,精神不濟,倒是沒有資格參與朝政的韓時卿在後宮見到他的次數最多。

這一日,韓時卿給太子講完課已臨近夜幕,外面又剛好下起了雨,韓時卿只得暫時留在東宮,年幼的太子請他住下,韓時卿推脫不開便謝過太子,住進了偏殿。

夜半雨停,他忽然聽得宮外有聲響。

他素來睡覺淺,此時便起身,開了窗向外看。

只見那本應該在寝宮龍床上安睡的遠安帝竟然瘋瘋癫癫地跑到了東宮來,後面跟着一衆戰戰兢兢的宮女太監,也不敢言語,只在旁邊護着遠安帝,生怕他摔倒。

“朕知道你們在這兒!”遠安帝像是喝醉了,目光渾濁,本來還飽滿的雙頰也有了下陷的跡象,他大喊,“別躲着不出來!不是都要找朕報仇嗎!你們來啊!來啊!”

“江河!你個沒本事的廢物!就憑你,真以為争得過朕嗎?”遠安帝指着一個方向,放聲大笑,“朕還不是把你們都殺了!都殺了!”

江河這個名字,韓時卿知道正是當年被封為太子的四皇子。

後來宮變之時,被遠安帝親手斬于東宮。

遠安帝狀似瘋狂,一會兒指着某個地方大罵,一會兒又大笑,一會兒又面露驚恐,喊着“別過來”,聳然已經神志不清。

韓時卿默默看了會兒,關上了窗戶。

再次躺上床閉上眼睛,他卻睡不着了。

争權奪位,必然少不了流血犧牲。

當初江煜稱帝殺了那麽多人,那麽會不會有一天,他也會像如今的遠安帝一樣,晚年被困囚于噩夢之中,夜半驚起,或癫狂或恐懼,難以安眠呢?

這個問題,前世,他似乎從未考慮過。

如今重活一世,似乎是上天想讓他擦亮眼睛看一看自己曾經愛的這個人,破開那層僞裝,最真實的模樣,也是幸事。

北境止戈城內的平安酒肆此時一派熱鬧的景象,今日這酒肆被江煜他們隊給包了。

江煜自掏腰包請兄弟們喝酒。

“韓隊正,來,我給你滿上!”李三抱起酒壇,對着江煜空了的酒碗倒酒,給倒的滿滿當當才停手。

他放下酒壇,端起自己那一大海碗,與江煜說道:“前日若不是韓隊正神機妙算,我們哪裏會得到那麽大的功勞!我李三敬韓隊正一碗!”

江煜在這裏用的名字是韓煜,和前世一樣。

而這些兄弟都是他前世一開始在軍隊裏結交的兄弟們,曾經因為蠻族的偷襲,李三等人沒一個能活下來。

也是由于這件事的打擊,江煜日後對人對事變得更加冷漠。

如今,見着他們個個生龍活虎,江煜的眼眶也不禁有些發熱。

他幹了一整碗酒,又有兄弟們來敬酒,他也一一幹了。

最後整個平安酒肆,喝癱了一半男人,剩下的也都神志不清,兩三個摟在一起稱兄道弟,還要玩什麽歃血為盟,一個個笑的像個傻子。

江煜也喝多了。

他坐在酒肆的門檻上,腦袋倚在門邊吹吹冷風,想要讓頭腦清醒一些。

距離蠻族大舉進攻北境只剩兩年,他雖然逆轉了這個小事件,卻不能保證在那戰亂之年,自己身後這幫兄弟還有幾個能活着從止戈城出來。

還有韓錦峰和韓乙銘。

那是時卿的大哥二哥,是他的家人。

上一世這二人的結局太慘,這一世他想要挽回。

可如今他只是個小小的隊正,前日雖立下奇功,卻也只升了個旅帥,手下能領的兵只有一百。

兩年後若是不能逆轉乾坤,救不回來韓錦峰和韓乙銘,又該怎麽辦?

時卿會不會怪他?

會不會以為一切是他故意而為?

明明該開心的日子,江煜的心裏卻被憂愁和苦惱填滿,一時有些煩躁。

他從懷中将那張壓出褶皺的宣紙拿出來,展開,仔仔細細看了會兒那筆畫粗糙的小王八,手指撫上韓時卿書寫的龍飛鳳舞的字跡,躁動的心緒漸漸平複下去。

還是不要想太多了。

前路雖然荊棘叢生,卻也有馥郁花香,他只要敢走,就一定有出路。

而他相信,在那路的盡頭,必定有時卿站在那裏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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