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絕望

舊歷八十四年正月初二,涼城城西的一座小院。

室內火盆中的幾塊炭上面只餘一點兒紅色,顯然已經着了一夜。

“時卿……”江煜躺在床上,右手卻緊緊攥着蓋在身上的棉被,顯然陷入了不太好的夢境當中。

“時卿!”幾乎是大叫出了這個名字,江煜猛地睜開眼睛,手掌松開攥出褶皺的棉被,撐着坐起身,身上的傷口被人細致處理過,腰腹和手臂都纏着一圈圈的幹淨布條。

夢中的景象讓他心有餘悸,額頭和鬓角布滿冷汗,江煜粗重地喘着氣,努力壓下不安,他披上棉服開門走到外面,正碰到神色匆匆趕回來的韓錦峰。

“韓将軍,你看到時卿了嗎?”他出了門才發現天光大亮,顯然他這一覺一直從夜晚睡到了天亮。

韓錦峰搖搖頭,卻說:“殿下,今日清晨蠻族退兵了!”

江煜心頭一驚,本應該是好消息,卻讓他有一種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他們為什麽要退兵?”

“還在調查中!”韓錦峰道,“乙銘說昨日從城樓往北望,似乎看到蠻族大營方向有沖天的火光,之後蠻族陣營大亂,不到半刻鐘便吹響了撤退的號角,今日清晨更是拔營回撤,竟是放棄了這次攻打止戈城的絕好機會!”

江煜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更加強烈。

他問,“時卿呢?時卿不應該和我們一起來涼城嗎?”

他記得昨夜和時卿溫存之後便突然睡了過去,今日醒來就在了這涼城,本該在他身邊的人卻不見了。

昨夜分明說好了要一起來涼城,為何只剩了他自己?

而且他一向淺眠,又怎麽能一覺睡到大天亮?!

“時卿呢!”他猛地抓住韓錦峰的肩膀,披在身上的棉服掉到地上,刺骨的寒冷籠罩全身,卻不敵江煜此時心中升騰出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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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将軍,別的不重要!你快告訴我時卿在哪裏?!”

韓錦峰被他焦急的表情吓了一跳,按住他的肩膀,道,“殿下別急,小弟昨夜說了父親交代他一些事要在北境辦,估計在止戈城耽擱了些時間,現在蠻族已經退兵,他該是安全的。”

雖然昨晚韓時卿沒有追來,但是韓錦峰倒是沒太擔心。

“不對……”江煜松開抓着韓錦峰的手,他站在原地皺緊了眉,喃喃道,“不對,不對,時卿在撒謊,他在撒謊!”

他撿起地上的衣服,急忙穿上,又回屋換鞋,對韓錦峰喊道,“韓将軍,幫我找匹快馬!我現在就要前往止戈城!”

韓錦峰雖然疑惑江煜的态度,但還是立刻吩咐人給江煜找來了馬,他本來也想跟着江煜一同前往,可這涼城還有一萬城兵和上萬百姓得需要他安排調整,只得留下。

江煜連發都來不及束,衣服也穿的邋邋遢遢,頂上的扣子扣錯了位置,手一直在抖,直到緊緊抓着缰繩的時候才好些。

“駕!”

他趕着馬兒,呼出一團團的白氣,在這冷峭的大正月,向止戈城飛奔而去。

快馬加鞭用了一個時辰趕到止戈城,江煜見到韓乙銘便喊,“韓将軍,你可見到時卿沒有?!”

“時卿?”韓乙銘正在指揮士兵們打掃戰場。

因着已經确認了蠻族退兵的消息,整個止戈城的氣氛比昨天輕松了不少。

韓乙銘走到江煜馬前,皺了眉,“小弟不是和殿下你們在一起嗎?”

江煜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響,他差點站立不住。

“沒有……”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才不至于對着韓乙銘大吼出聲,他重複道,“時卿沒和我們在一起!他不見了!他沒跟上我們!他撒謊了!”

他一只手抓着頭發,五指插進發絲,眸中顯出血絲,“他為什麽要撒謊?他為什麽要騙我……”

“殿下!”韓乙銘見他狀态不對,趕忙喊他,“殿下你先別急,時卿他那麽大一個人了,不會走丢的,找,一會兒保準能找到他!”

“不是、不對!”江煜整個人都混亂了,腦中閃過一抹靈光,他急忙問韓乙銘,“韓将軍,蠻族為什麽會退兵查出來了嗎?”

韓錦峰那裏消息會遲一些,但韓乙銘這裏已經調查完了。

提起這事韓乙銘便覺得暢快,他道,“偵查小隊來報,是蠻族大營失了火,将二十萬大軍的糧草都燒了個一幹二淨,而且他們的可汗拉蘇榮也被身份不明的中原人刺殺。

“既沒了首領,又沒了糧草,他們自然是不得不退了!”

“糧草……刺殺……”一些細節在江煜的腦海裏連接成一條線索,真相呼之欲出。

“韓校尉!”正在這時,專給止戈城将士傳令的信使駕馬從城外奔來,看到江煜,便将手中的信交給他,“我正找您呢,真巧,這就碰到了。”

他道,“這是從永安來的加急信,那邊的大人讓我盡快送到您手裏!”

江煜稍稍冷靜了些,他接過信,拆開,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面的內容後,一雙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乃至整個人都在顫抖。

接着,不等韓乙銘問他信上什麽內容,他便翻身上馬,對韓乙銘喊道,“韓将軍,開北城門!我要出去!”

“什麽?”韓乙銘不能當着這麽多人喊江煜殿下,只能叫道,“你要去做什麽?!”

“開城門!”江煜駕馬向城門奔去,命令的聲音劃破空氣,竟帶着幾分凄厲,他似乎此時此刻只會說這一句,大喊着。

“快開城門!!”

韓乙銘不敢攔他,只得令士兵們開了城門,接着自己也找來快馬,追着江煜而去。

沉重的城門打開一條細窄的縫隙,兩人兩馬沖出門縫,向着遼闊的止戈城外飛奔。

韓乙銘追上江煜,迎着風大喊道,“殿下,那信上到底寫了什麽,你為什麽要急着出城?!”

江煜卻只将薄唇抿成一條線,并不理他,淩亂的長發在背後飛揚,露出的一張清俊面龐卻布滿凝重和即将崩潰的恐懼焦慮。

那是林世成的來信。

林世成将玄金樓的刺客都給了時卿。

他讓時卿來幫助自己。

他還說韓山也跟随了時卿。

可這件事,時卿對他只字未提。

他甚至都沒有告訴韓錦峰和韓乙銘韓山也來了!

為什麽他昨晚會突然一睡不起?

為什麽時卿沒有與他們一起去涼城?

他為什麽要撒謊?

怎麽就趕巧蠻族的可汗被殺,糧草被燒?

那個身份不明的中原人又是誰?

江煜越想越覺得恐懼,那種整個心髒被手掌攥緊的感覺讓他連呼吸都困難,吸入的每一口氣都如鋒利的刀子在身體裏攪來攪去,讓他痛苦難當。

時卿……

韓時卿……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蠻族撤退的很快,待到江煜和韓乙銘趕到的時候,之前連綿成片的蠻族大營已然消失的一幹二淨,只餘燒毀的帳篷殘骸和一些蠻族士兵的屍體或集中或零散地攤在地上。

江煜下馬,急匆匆地跑過去,挨個去翻看屍體的臉,一顆心起起落落,幾欲跳出喉嚨。

他像魔障了一樣,韓乙銘問什麽他都不答,只快速地在這蠻族之前紮營的地方來來去去地走動,一會兒彎腰,一會兒矮身,長發随着他慌忙的動作顯得更加淩亂,部分還粘在了他的臉上,嘴角。

“不是他……”江煜并不在意,他一具具地查證屍體,小聲念着,“也不是他……”

“沒有時卿,不會……”

要說的話戛然而止,喉嚨裏像是被一塊硬骨頭堵的死死的,一時讓江煜失了聲。

順着青朗劍的劍鋒所指的方向,江煜看到了那側躺在地上的人,他的手還抱着眼前的黑衣男人,只露出了半邊側臉,可江煜還是認出了他。

那是韓時卿。

那是昨天還溫柔擁抱他的韓時卿。

江煜幾乎站不住,他踉跄着跑過去,直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韓時卿從韓山懷裏拉出來。

韓時卿的臉上、背部,胳膊、腰腿上插着數十只羽箭,每一根都沒入血肉,甚至深入骨髓。

蠻族沒有留手,洩憤一樣對着韓時卿和韓山射了三四波箭,這般看來,韓時卿身上除了前胸,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

“時卿……”江煜甚至碰都不敢碰插在韓時卿山上的箭,他就跪在地上,趴在韓時卿耳邊喊他,“時卿醒醒,別睡了,時卿……”

這般喊着,他的眼圈已經通紅,巨大的刺激讓他一下子失去了思考能力,瞳仁像是沒有焦距,眸中只倒映着韓時卿的臉,淚珠像決了堤一樣,豆子大小,滾出眼眶,一部分掉落地上,一部分蹭在韓時卿青白的臉上。

“時卿,你看看我,時卿我來找你了。”他說:“時卿,我找到你了,你不是說跟我回涼城嗎?你怎麽失約了啊?你知道我今早沒看到你,多害怕嗎?”

他語無倫次地說着,好像韓時卿還活着一樣。

“殿下?”韓乙銘已經從遠處走了過來,看到韓山和韓時卿的屍體,他頓了下步子,徹底愣在了當場。

他環顧四周,看到不少與那二人穿着一樣衣服的中原人的屍體躺倒在地上,腦袋如同被一把重錘擊打,瞬間明白了一切。

“怎麽會這樣……”韓乙銘腳下沒站穩,坐倒在地,他幾乎是爬到韓山與韓時卿身前,喉嚨哽咽着,眼淚也流了出來。

他要去碰韓時卿的臉卻被江煜揮開了手。

“別碰他!”江煜終于将韓時卿抱進懷裏,他往後倒退着拉開和韓乙銘的距離,他喃喃道,“別碰他,他睡着了,這裏太冷,我要帶他回去……”

他這次是真的與瘋子像極了,長到肩膀下的頭發垂在韓時卿毫無血色的臉上,沾染上了血跡,結成條狀,随着他身體的顫抖和挪動晃來晃去。

他抱着韓時卿的姿勢像是野狼護住幼崽,兇狠空洞的目光盯着韓乙銘,森寒入骨,深處卻顯露着慌張和恐懼。

“殿下,小弟他已經……”

“不對!”江煜大叫,尖銳的聲音不似是他發出來的,“時卿沒有死!!韓時卿沒有死!!他沒死!!”

嗓子幾乎被喊啞,腦仁陣陣疼痛,江煜急火攻心,嘴角滲出血線,他這次緊緊攬住了懷裏的人,貼着他冰涼的臉對他說:“時卿,你二哥說胡話,他說你死了,你睜開眼看看我,你告訴他你活的好好的,你先別睡了,你快快醒來,我告訴你個好消息。”

“蠻族退兵了,止戈城保住了,這都是你的功勞,你看你立下了這麽大的功勞,總得看見才好吧?我跟你說,這次你大哥二哥都活的好好的,他們都沒有死,止戈城的百姓也都毫發無傷,你總得醒來看看他們。”

“時卿,你昨晚上不是答應我了嗎,我問你我十四歲生辰許的那個願望能不能實現,你說可以,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這一世,你說讓我放過将軍府,我答應你了,你說讓我別再欺騙你,我也答應你了,現在你的家人都好好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答應你,但你總得在我身邊監督我吧,你總得看着我一一兌現承諾是不是?”

他曲起腿,墊高韓時卿的後背,不讓箭矢更深的戳進肉裏,他将韓時卿的側臉貼着自己的胸膛,下巴蹭着對方的額頭,顫抖的手指穿過箭矢輕輕按着韓時卿的腦袋壓進自己懷裏。

淚水劃過臉頰,滴在韓時卿的臉上,江煜吸着鼻子,哽咽着哭泣,一張臉被發絲、眼淚、血跡弄的混亂不堪。

這種商量的語氣說到最後,已然成了不住的懇求。

他說:“時卿求你,求你看看我行不行?”

“求你啊!求你看看我!看看我……”在呼喚數次無果之後,他開始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他仰着脖子張大嘴巴對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大叫。

“啊————”

“啊————”

沒有人能想象到他現在到底有多痛苦。

蒼茫的天地下,他抱緊懷裏的人,哭的整個人打起了擺子,喉嚨裏嗆出氣,又短又急,像是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後一根浮木,過高的河水淹沒了他的頭頂,卻再沒有人能拉他一把。

一夜天堂,一夜地獄。

他為了韓時卿重生一世,卻在這一世得到他的原諒之後徹底失去了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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